第四百六十一章 輝煌
「媽的一群慫包,滾開讓老子來!」當孫鷹譎僅以一人之力就將那一眾魚龍混雜的所謂江湖人士震懾到話都不敢多吭一句的時候,人潮卻在此時漸次而開,猶如江水遇礁般沿左右對半而開,自中緩步而來的,是一位騎著灰皮毛驢,頂著一顆足可反射太陽光的光頭的老人。
就在他騎著毛驢剛剛抵達人潮邊緣之際,老人當即飛身下「馬」,飄飄如仙的一腳悍然正好落在大街之中一塊略微突起的石磚上,將之摁回地面的同時,又以此借勢,於眾目睽睽之下踩出一圈蛛網龜裂,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嗡鳴與足以使人東倒西歪的動蕩,灰袍老人於場中化作一道任誰都無法忽視的耀眼光束,徑直撲向老來仍舊意氣風發的孫鷹譎。
兩位同樣是年逾古稀的老人頃刻間扭打在一起,隨著二人互不相讓的氣焰勃發,一條在襄陽城中不過是最為樸實無華的街道,僅在頃刻間就已蛻變成足以讓人眼花繚亂的絢麗戰場。
比起那落俗的刀劍相撞的鏗鏘悅耳,兩位老人在此刻的針鋒相對,則更像是晚間並列高掛的兩顆明星,彼此各放光華,用以爭奪那最為璀璨的頭銜。
「鄧夙啟,你發什麼瘋?!」炫光環伺下的孫鷹譎趕在千鈞一髮之際及時抬手撥開了鄧夙啟那一記已然絲毫不顧及友人情面,只追求於胸膛處一擊必殺的沖拳,將之引向左側方堪堪避過後,回過神來的長眉老人當即向半路殺出的鄧夙啟怒聲質問道:「我現在沒空陪你玩!」
「你以為我在玩嗎?孫鷹譎?」對於孫鷹譎的高聲厲喝,鄧夙啟更是毫不示弱地與之瞠目相對:「師兄居然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被人擄走,呵呵呵……這麼一來啊,孫鷹譎,你活著還有什麼用?!不如去死啊!」
比起常年都是冷眉冷眼,表情尤為淡然的孫鷹譎,平時表現得都是大大咧咧的鄧夙啟真發起狠來,卻是連孫鷹譎都有些壓不住。
後者才剛剛借力打力地避開那一記直勾勾的沖拳,卻又馬不停蹄地迎上了來自光頭老人左拳的如刀橫掃,這次掃拳不光帶起了僅以肉眼觀望就能瞧出勢大力沉之意的掠芒,更有如同長鞭揮空般炸起的嗡鳴震響,兩者一體共生,又攜以極致的壓迫,逼得孫鷹譎不得不將雙手疊成十字,以此與那盡顯崢嶸的橫掃去硬碰硬。
結結實實挨下了鄧夙啟這怒火攻心的一擊,孫鷹譎頓時失了巋然不動的重心,雙腳儘管仍然貼地,卻依舊是不可遏制地往斜側方飛速劃去,等到長眉老者重新拾回自個兒對於身體的掌控之後,腳上那弱不禁風的布鞋也已徹底壽終正寢。
好不容易才重新站定的孫鷹譎望向鄧夙啟的眼神卻並沒有多少憤懣,反倒是充斥著在平時幾乎稱得上是稀世珍寶的感激之情。這還是有史以來,孫鷹譎第一次向亦敵亦友了大半輩子的鄧夙啟表露出如此的情感。
「要是師兄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會殺了你,我說到做到。」沒有乘勝追擊的鄧夙啟宛如一座怒目金剛佇立在原地。而在他的頭頂,則懸有一柄做工不甚精細的桃木劍。那正是此前束縛著孫鷹譎的無解枷鎖。
「師兄絕不會有事的,我發誓。」孫鷹譎面向鄧夙啟,揚手在自己的胸前重重地砸了兩下,下一秒,老人的身影便在鄧夙啟的注視下,瞬間化作無形清風中的一員,沿大勢往東而去,眨眼無影無蹤。
「你才是該騎驢的那一個。」目送著孫鷹譎消失的鄧夙啟譏笑道,昂首望向那柄被「移花接木」到自己頭頂的桃木劍,無可奈何般嘆了一口氣:「得虧是李丹青上一次沒有意氣用事,將那道士當場就宰了,不然的話,師兄這一次怕是真的要凶多吉少了。」
「不過真沒想到啊,那小小道士居然連青台山的酌清老怪都請得動,應該就是這一輩的掌門人了吧。」鄧夙啟負起雙手,慢慢悠悠地往馬車走去,身邊跟著那一隻搖頭晃腦的小毛驢。
「不用了不用了。」來到馬車邊,鄧夙啟沖那剛剛才翻身下馬,正準備拱手作揖的郭洪擺了擺手,示意其無須多禮,就當郭洪恭敬不如從命之時,光頭老人反倒還把捆在毛驢脖子上的韁繩順手遞交給了有些發懵的郭洪,而後又沖他咧嘴一笑,淡然道:「幫我看好這隻驢就好了,等那長眉老怪回來,你就讓他坐這個。」
從驚變之初就因那令人目不暇接的變化而感到一頭霧水的郭洪愣了好一會兒,這才在鄧夙啟的輕咳催促下連忙點頭道好,這就趕忙用雙手牽著毛驢,乖乖地護在車門邊上,寸步不離。
對於那炫光中所發生的一切,境界根本比不上兩位老人的群眾們自然是無從得知的,不過有一點,眾人倒是看得一清二楚。那就是先前敢於對青台山大放厥詞的老人,現已在那鋒芒更甚一籌的光頭老人手下,徹底「灰飛煙滅」了。
如此一來,幾乎等同於幹了件為民除害的壯舉的鄧夙啟自然而然就成為了眾人口中的風雲人物,老人一輩子不求名不求利,卻是在這一天,成功做到了讓眾人都心甘情願地為自己深感佩服。
「打得好!幹得漂亮!」不明就裡的老百姓在側高聲呼喊著,至於那些起先神完氣足且又趾高氣昂的所謂「江湖人士」,則無一例外地趕在這波此起彼伏的浪潮中,飛快遁入人潮,頃刻間不知所蹤,只留下那個仍然在地陷中不省人事的光桿司令,兩眼直冒金星。
對於一眾百姓的叫好,鄧夙啟卻是感到有些啼笑皆非,要是讓他們知道自己其實不久前就曾親自動手,與他們心中那個不可一世的青台山道士有過拳腳之爭,到時候,他們的表情又會怎麼樣?鄧夙啟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抬手虛摁,向著眾人朗聲說道:「都散了吧。」
有了言辭頗為和善的逐客令卻仍猶不欲歸的眾人依然在此起彼伏的熱潮中為鄧夙啟吶喊慶祝,但後者早已對此不屑一顧,他轉頭向一旁領驢的郭洪微微頷首示意,隨後便輕描淡寫地揚起韁繩,駕馬驅近於那個彼此一早就約定好了的東邊大門。
只是不論是孫鷹譎抑或是後來居上的鄧夙啟,兩位縱橫江湖數十載的老人,都未曾留意到車廂內產生的異動。
在那只有兩位女生的車廂里,比起躺卧在床上的嬌弱女子,明顯要更加惹眼的銀髮身影,早在孫鷹譎飛身下馬車,開始與那柄桃木劍針尖並對麥芒的時候,就已然不見了蹤影,只留下與之一脈相承,足可以假亂真的氣息滯留其中,從而營造出自己猶在於此的假象,至於她本人去了哪裡,便是鬼神,也無從得悉……
春夏秋冬四季,草木山川。桃木劍的一世畫卷,御空而行的男子全都一一斬去,除開隆冬的寒風刺骨是他用了兩劍才得以完全破去的之外,其餘的或溫煦,或炎炎,或肅殺,或巍然等等等等,俱是被其一劍劈成漫天星光飄零。
一劍更比一劍的鋒芒層層套疊,可男子的身影,卻是不可遏制地呈現出每況愈下的情形,好不容易才顯現出不再模糊的五官的他,現如今卻又已幾近於初臨時的形象,甚至還要更糟,除卻抓握長劍的右手仍然凝聚如實體之外,其餘三肢包括軀體在內,全都不約而同地顯示出若隱若現的朦朧迷離感,像是隨時都有可能因風而消散一般。
至於那柄懸於其面前的桃木劍,則依舊有氣焰最盛的兩界——天涯海角——作為身後強而有力的支柱,等著男子去一一破解。
至於臉色煞白的道士酌清,也時不知從何時起就已悄然出現在桃木劍正下方的半空,他在空中保持著半蹲的姿態,抬起頭,目不轉睛地仰望著那個唯我獨尊的身影,唯吐納間摻雜著清晰可見的顫抖,顯然,自畫天地並以之作為桃木元神的手筆,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使出來的。
保持蹲姿的酌清額間垂下了一縷蒼白如雪的髮絲,在一眾烏黑的秀髮中,顯得格外搶眼。白調垂髮更似乎具備著感染的能力,正潛移默化地改變著周遭的黑髮,使之於一呼一吸間如隔三秋,跨越時空與歲月,自青年的澎湃一路飛騰至老年的滄桑。
兩人同樣浮空,卻是有肉眼可見的高低之分,一如謫仙人與真正的天上仙人之比。
「春夏秋冬,草木山川。」比酌清位處之地還要更上一層樓的敦煌驀然揮手,震開了縈繞在劍身上的土川灰黃,令那一塵不染的銀光順勢得以再臨人間:「剩下兩劍,該是天涯與海角吧?桃木作身,卻能勾勒出這麼十劍,還真是不容易啊。」
「這十劍,本來是該在劍聖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祭出去的,結果卻是遲了這麼多年。唉,時光似箭,歲月如梭,少年不再是少年,遊人也不再為歸人。」
「你覺得只憑這十劍,真的就打得過當初那個雙魂合而為一的我了?」綴有赤紅雙眸的敦煌意有調侃地緩聲道。
「怎麼可能,我自己幾斤幾兩,我自個兒還不清楚嗎?」半蹲在天上的酌清伸出手,在虛空中輕輕一抹,撈起一片不足為道的纖小星辰,放在指尖摩挲:「劍聖是何許人也,我又是何許人也?我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完全不可能與劍聖放在一起相提並論,又怎麼可能會有打得過這麼一說?」
「我只不過和很多人一樣,都想著與那昂首挺胸地走上金字塔的天縱之才,來一場堂堂正正的較量罷了。」酌清苦笑道:「畢竟劍聖可是能夠劍斬崑崙的真仙人啊,哪是我們這種凡夫俗子,比得上的?」
「你可是道人。」敦煌好心提醒道。
「道人就不是凡夫俗子了嘛?我輩證道這麼多年,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為這天下開得崑崙,可幾百年幾千年過去了,仍是一點苗頭都見不著,唯獨是劍聖,一劍就給那破山給劈開了,這麼一比,合著我們不就是庸才嘛?」
聽著道士的牢騷,敦煌先是愣了一會兒,這才哭笑不得地說道:「這天下,像你這種有自知之明的道士,還真不多見了。」
「見人有所為,卻不想著如何從他人身上截長補短,而是想著如何去摧毀別人,使他們變得比自己還要短,然後再美其名曰地說自己才是這天下最好的。正是因為沒有自知之明,沒有一顆學徒之心,曾無比鼎盛的道門才會變得外強中乾啊。」
酌清仰望著敦煌真正不可一世的身影,苦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