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四章 謝謝
三人三騎結伴出了客棧,一路在寬闊長街上暢行無阻,為了宴請李丹青這一位被宋子嵐尤為重視的客卿,劉暄漠特地下令,封鎖了一條平日最為繁華的街道,使得駿馬得以在上一路疾馳,直通那巍然矗立於襄陽城正中央的城主府,在那裡,劉暄漠已經特意用面聖的規格,布了一餐滿漢全席,與沁心於茶道的子武先生一起,靜候李丹青的大駕光臨。
孫鷹譎本是不想跟著去的,畢竟再怎麼說,他與鄧夙啟在心底認準的主子,只是姜樂冥,為了師兄,他們可以做到心悅誠服,甘心上刀山下火海,但並不代表他們對於別人也會如此慷慨,事實上,如果不是姜樂冥的有心之言,孫鷹譎壓根不會走出客棧半步,而是跟鄧夙啟一起,像個牛皮糖一樣黏在姜樂冥的身邊。
雄壯的駿馬在街上漸行漸遠,客棧內也亦是逐漸恢復了往常的冷清,又是掀桌又是鐵甲士兵拄刀而來的,接踵而至的奇景異象讓這家多數時候都主打中餐的客棧於正午時分偏偏門可羅雀,視線掃過那些被拋棄在桌子上,仍是泛著騰騰熱氣的菜肴,掌柜的心有些痛。
不過,除了自認倒霉之外,他可不敢將這項過錯明著歸咎給那些個在他眼中,當得起神仙級別的人物,被迫只能是打碎牙齒往肚裡吞,拉過一張圓凳頹然坐在掌柜台的後面,獃滯眼神中唯一的透亮,僅在其視線掠過那銀髮的靚麗倩影后才會一閃而過。
生得養眼非凡的雪兒,成為了柳暗花明之中的又一村,雖像是僅在遠方的雲山霧繞中顯出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但也足夠讓人頂禮膜拜。
那娃兒長得是真美啊。美到讓人看一眼就會感到心曠神怡,猶如一抹溫煦的陽光照入心海,將縈繞其中的陰霾盡數散去。
掌柜的在側忘我陶醉,至於置身漩渦中央的姜樂冥一行人,則是有些尷尬,因為某些難以言喻的緣故,姜樂冥不太敢直面雪兒的視線,而與那白兔共成一線的雪兒,卻是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正將視線投射到四方八面的姜樂冥,她們沒有選擇開口挑起話題,一直都在靜靜地等待著姜樂冥的主動。
至於得以留下充當陪伴在師兄身邊的幸運兒的鄧夙啟,則是雙手抱頭,一臉笑眯眯地看著當下這男女之間堪稱是暗流涌動的交集,大半輩子都在江湖上沉浮的老人沒有娶妻生子,一直都是孑然一身,所以他其實還挺好奇接下來的事態會如何發展的。
「那個.……雪兒姐.……你餓不餓啊?要不我叫幾個菜來吃?」至始至終,姜樂冥都在默默注視著地面,哪怕嘟囔的對象就在自個兒跟前,他也沒那份膽量去正視雪兒的視線。
在雪兒手中,她其實正牢牢抓著一根足以壓垮整隻駱駝的稻草,只要她想,隨時都可以直接將其拋出來,把姜樂冥徹底逼到懸崖的邊緣。
「嗯,吃點吧。」二十多天以來的醞釀,最終匯成了這兩天之內的一次嚎啕大哭與兩次春秋大夢,終是將悲慟在雪兒身上留下的痕迹盡數洗滌,再不復當初在斷面山上那如同行屍走肉一般的模樣。
「.……」聽到了肯定答案的姜樂冥猛然抬頭,像是在質疑自己的耳朵一般望了望正將那隻兔子寵溺無比地抱在懷中的雪兒,後者嘴角輕掛微笑,平靜地將答案又重複了一遍。
「好……好.……我現在就去叫。」姜樂冥的臉上頃刻間綻放出如釋重負般的笑顏,只見他瞧准一張完好無損併兼未染纖塵的木桌后,便是向斜側方一個箭步沖了出去,來去自如的閃電僅一個往返,就在孤零零的長凳面前架起了木桌,連帶著還有那儼然有些泛黃的手抄菜單,將其以雙手畢恭畢敬地為雪兒奉上。
「雪兒姐,你看看你想吃什麼?」
「隨便吃點就好了,對了,老爺爺,您要跟我們一起吃嗎?」雪兒細聲細氣地緩和問道。
「不用啦。」鄧夙啟撓了撓自己的大光頭,笑呵呵地說道:「我吃飽了才過來的,現在還不是很餓。」
鄧夙啟不會告訴雪兒自己早已來到了近乎於辟穀的境界,只需以氣養氣就能保證營養的攝取,已經不再需要這些他眼中的「世間俗物」了。也正因為達到了這種境界,鄧夙啟才敢在此前的那場長街大戰中,在那些自詡仙風道骨的道家人物面前,展現那金剛怒目的一幕。
得到了主導權的姜樂冥揚手招來畏首畏尾的夥計,很有江湖武夫風範地大手一揮,一下子便頗為豪爽地點了攏共四菜一湯,還都是餐牌上比較昂貴的那一類菜肴。
反正掛著腰上的錢囊子不是自己的,想怎麼花就怎麼花,又不怎麼會心疼。對於此時此刻的姜樂冥來說,讓雪兒吃好喝好才是最為關鍵的重中之重。
夥計顫顫巍巍地記下菜肴符號,有些為難地向掌柜那邊望了一眼,那眼神就好像再問掌柜到底應不應該收這幾個人的銀兩,後者當即會意,杵在原地嘆了一口長氣,正準備搖頭之時,那銀髮的女生卻是驀然開口說道:
「別點那麼多,吃不完一會兒浪費了。」雪兒急忙拽住一經脫韁就險些奔到九霄雲外去的姜樂冥,用充滿歉意表情向店內夥計搖了搖頭,纖纖玉手指了指菜單最下方的昂貴菜品,三下五除二的功夫就將原本頗為昂貴的四菜一湯換成了平常人家吃得起的兩菜一湯,並連帶將幾塊匹得上其價格的碎銀子一併交給了那因為目睹那盛世一幕,而暫時還有些發懵的夥計手中。
「麻煩您了。」雪兒向目光獃滯的夥計微微頷首。
「啊……哦!不麻煩,不麻煩!我現在馬上就幫你們去準備!」等到店傢伙計感受到了姜樂冥那彷彿要將自己生吞活剝了的犀利眼神后,他這才連忙揮手搖頭,將菜牌收入懷中,轉身撒開大步,連掌柜的呼喚都不理,耿直衝進了廚房,當中傳出一連串叮呤哐啷的清脆響聲。
「哼哼。」姜樂冥在側悶聲撅嘴,對於自身那溢於言表的那抹情感,暫時不知其具體名為何物的他絲毫不加以掩飾。
「不光是天賦,就連為人也差不多啊。」坐在一端得以目睹著一切的鄧夙啟在心中輕聲感慨道:「劍聖大人啊,你這是在收徒弟呢,還是在找兒子呢。」
原本還是氣鼓鼓的姜樂冥留意到雪兒視線即將迴轉的徵兆,便是連忙收斂了自己那抹易於旁人所察覺的怒氣,臉上當即堆滿了一如既往的笑容。
「姜樂冥……」雪兒小心翼翼地囁嚅著那二十多天一直與自己形影不離,一直都在盡心盡責地照顧自己的人的名字。
「怎麼了么,雪兒姐?」姜樂冥雖然不久前就已經和雪兒同坐在一張板凳上了,但僅就事實而言,前者不過只有半張屁股挨在凳角邊緣而已。如此疏遠的一幕到了在鄧夙啟的眼裡,卻是別有另外一番風味。在老人的心目中,這一直表現得像是天各一方的二人,其實早在無形中就已被綁定在一起了,只不過二人誰都沒有發現,或者說,誰都不願意發現而已。
而親手為他們捆上繩索的,則是那位已經遠去了的劍聖。
「謝謝你……」雪兒有些赧顏低下頭,美眸當中泛濫的波紋為那白兔盡數收入眼中,頗為嬌羞的低聲漸次而起:「還有.……對不起.……」
「啊?」姜樂冥原本是做好了被罵的心理準備的,可這一下子的幡然變化卻是讓他有些猝不及防,以至於其在發愣晃神之時,還下意識地哼出不解。
「我說.……謝謝你這些天來對我的照顧.……還有……剛才不小心打傷你了.……對不起.……」本來卯足勁想要一次性將感激與歉意一併表達出來的雪兒,等到實際執行的時候,聲音卻又剎那如同天邊瞧准獵物的雄鷹俯衝而下,自嘹亮的頂峰一路追至與大地齊平的幾乎噤聲,直落到底。
「額……這.……額.……」姜樂冥一時啞然,不知該如何去回答雪兒的感激,自從拜得敦煌為師以來,他就把照顧這位不論是年齡抑或是身份都比自己要大的女生的責任默默扛在了肩上,在敦煌離開之後,他更是將這當成了一份理所應當的職責。
他從來都沒有想過雪兒有朝一日會向自己道謝。這樣的心境大概就像是那將畢生心血奉獻給農田大地的農夫,卻在某一天聽到了那來自於地底深處的,僅針對於農夫自認為是天經地義之事的苦心耕作與欣喜照料而發出的感激之音。
被雪兒捧在懷裡的兔子見那姓姜的小子遲遲沒有收下雪兒的道歉的意思,便立馬從後者懷抱中掙脫出來,先是蹦到桌子上,然後又藉以後腿強而有力的蹬踢,高高躍起,終是不負眾望地用腦袋撞上了姜樂冥的肚子,讓毫無防範的姜樂冥接連向後退了三步有餘。
等到姜樂冥穩住身形之後,不知是幻覺還是什麼,他竟是在那雪白兔子的身後瞧見了一道隱隱約約的纖小身影,那僅僅只有上半身的傢伙盤起雙手,腦袋微微向左肩靠了靠,朦朧五官唯有雙眸熠熠生輝,正以充滿斥責的眼神瞪視著他眼中可謂是不知好歹的姜樂冥。
「小心我到時候揍死你。」有渾厚且不講道理的嗓音響在姜樂冥的耳畔,那聲音的主人是誰,這個世界上相信沒有人比姜樂冥更為熟悉。
電光火石的瞬間,姜樂冥明白了應該怎麼做。事實上,他就算是不知道應當如何,也得裝作他知道。
「啊,沒什麼的,都是小事,小事。哈哈哈哈。」姜樂冥的笑聲很是僵硬,一如多年不曾上油的老舊發條碰撞在一起,發出咯噠咯噠的曲折聲音。
鄧夙啟笑吟吟地看著由兩個小傢伙以及那隻來路不明但明顯是不容小覷的兔子,默默欣賞著這由「一家三口」所齊心上演的小小鬧劇,直至菜品上全,都沒有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