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二章 醒悟
由下至上地仰望著那兩張刻意湊上前來噓寒問暖的老皮老臉,光是看著那兩對閃爍著無盡精光的矍鑠眼睛,好不容易才站定的姜樂冥頓時腿腳「一陣發軟」,向後連退三四步,原意是想藉此與那兩位本算得上是鼻息可聞的老人拉開適當的距離,可這邊一退,那邊就奮然邁進,如此誰都不讓誰的此消彼長,讓三人從樓道邊上一直保持著近距離三足鼎立的姿態退到掌柜台前。
「師兄!沒受傷吧?」此刻正頂著偌大一顆比剝了殼的水煮雞蛋還要光滑的腦袋的鄧夙啟儼然成為了客棧內一處頗為靚麗的風景線,並不是因為眾人對於他的那顆光頭特別感興趣,而是在這晌午時分可謂是四面透光的客棧之中,老人家若是稍有不慎,把腦袋探進了陽光之中,那一瞬間的鋥光瓦亮可是晃眼得很啊。
相比之下,托著直達地表的長眉的孫鷹譎就要正常得多,雖然那些不符其名的浩然正氣一刻不停地縈繞在老人身邊,憑藉著那常人之軀亦能感受到的氣機波動讓眾人對之望而生卻,但再怎麼說那些不知出處,不知其名的氣機,總歸也只是在孫鷹譎的身邊半米方圓固步自封而已,點兒也像鄧夙啟那樣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璀璨刺眼。
「兩位前輩.……能不能別離我這麼近啊……」姜樂冥被逼到退無可退的角落,原本坐在桌子後面數錢數到眼冒精光的掌柜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已經跑到了樓下出菜口的位置乖巧站立,突出一個眼不見心不煩。
這才一兩天的功夫,這家襄陽城內可謂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客棧就已一連遭遇了不少的風浪,又是拆樓又是神仙打架的,弄得原來只想踏踏實實地過一過小日子的掌柜迫不得已,只能是著手於他從來都不喜歡去做的未雨綢繆,時時刻刻都要提心弔膽,廚房那頭久封的後門也給悄悄咪咪地揭下了封條,就差選個良辰吉日直接破門而出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些天銀子倒是賺得不少,而且單說客棧內也沒死人,加上還有一位出刀可於天際拽出刀芒的神仙歇榻於此,小三樣一經疊加,當即就讓一直只信封「悶聲發大財」,還對什麼「富貴險中求」嗤之以鼻的掌柜趕忙換了一副全新的嘴臉。
「說你呢,死光頭,別離咱師兄這麼近,晃到咱家師兄的眼睛了!」先聲奪人的孫鷹譎來了一出完美的借題發揮,趁勢一個沉肩將正準備開口反駁的鄧夙啟往後給撞了個趔趄,由此獨一人霸佔了姜樂冥跟前的半壁江山。
「你個長眉怪,師兄說的是兩位,兩位!哪裡只說我了?!」去而復返的鄧夙啟雙手抓住孫鷹譎的肩膀,將其猛然後拉。兩個前一陣子才被諸葛家掃地出門的老前輩,此番的針鋒相對卻是跟孩童時期的打打鬧鬧沒什麼分別,都是額頭碰額頭,針尖對麥芒,唯獨那些特有氣機的翻騰則是一般小孩永遠無法企及的境界。
「老光頭,你不服?」孫鷹譎長眉倒豎,猶如天花板上掛下的幕簾,原先僅止步於半米之內的浩浩正氣瞬間呼嘯而出,不花須臾便已連帶吞併了包括掌柜台在內的四米空間。「不然打一架?」
「你以為老子會怕你?」說干就乾的鄧夙啟立馬挽起粗袖,雙手摁向虛空,恰似拍在了兩根無形的玉柱上,雙手分別以順逆時針旋轉一周,不單止先是強行拉扯開由孫鷹譎的先聲奪人所造就的凜冽氣機,更是將自身的磐石之志順勢打入其中。
兩股截然相反的氣流對沖,令掌柜台周邊的桌椅接連發出痛苦的嘶鳴哀嚎。如果不是姜樂冥及時出手制止,這些做工不甚精細,用料也偏於凡俗的木材保準會在下一秒鐘灰飛煙滅。
「行了行了,兩位都是年紀很大的前輩了,不至於還得像小孩子意氣用事吧?」看著這一對隨時隨地都能因為一些小事就打起來的歡喜冤家,倍感頭大的姜樂冥這才明白為什麼李丹青會那麼著急著要把自己推出去當替罪的羔羊。
「哼——」
「切——」
既然是師兄發話了,兩位老人就算再怎麼互看不順眼,也只能是暫時偃旗息鼓。歸根結底,兩個已然成為塵世浮萍的老頭子再怎麼鬧,最終的目的還是要來這裡尋求歸宿的,並非為自己的殘命謀求棲身之所,而是為自己與那名已然先一步遠去的劍聖可謂是藕斷絲連的關係與責任。
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從古舊江湖一路走到現在這座嶄新崑崙的老人,依舊秉持著當初那片武林最為純粹的赤子之心。
「唉。」姜樂冥頗為苦惱地搖了搖頭,向門邊上心驚膽戰的掌柜揮手示意,從他那兒要了一張長方餐桌,帶著兩位老人一起坐下。
期間兩位老人還因為決定誰坐在姜樂冥的身邊而吵了一架,然後就被後者以冠冕堂皇的師兄威嚴給厲聲喝了一頓,天下誰都不服,只怕這位劍聖親傳挂名弟子的老人當即噤若寒蟬,隨後才乖乖地溜到一張長椅上坐著。
「所以兩位前輩此番來找我,是為了什麼呢?」姜樂冥開門見山地說道,對於不久前那條長街上的仙人大戰,那時正飽受死亡之氣在體內肆虐折磨的他沒有任何印象。
老人不論在小事上如何錙銖必較,來到大是大非面前,江湖老前輩們便是一改此前看似格格不入的氛圍,自知闡明大事容易滔滔不絕,最終偏離正軌航道的鄧夙啟自動自覺地盤起手,將表現的機會全盤奉給處事更為冷靜的孫鷹譎。
暫且不論兩位老人在平時的表現怎麼樣,只要是在重要關頭,他們便是最值得信賴的那股中堅力量。這也是為什麼兩位老人在諸葛家能夠活得風生水起,讓那位動動腳便讓整座南溟帝國為之震撼的大將軍始終心甘情願地與他們共處同一屋檐之下,彼此互尊互敬。
如果沒有遇到姜樂冥,如果他們不曾對諸葛依依動手,兩位老人必然能夠在諸葛的家譜上流芳千古。
只是那些光鮮亮麗的可能已經隨著既成定局的過去一起灰飛煙滅了,兩位老人也再不能回到當初那被整個諸葛家奉若神明的時候了。不過是又一次的從高高在上墜入凡塵俗世,早已慣之的孫鷹譎與鄧夙啟自覺無怨無悔。
「我們想跟隨師兄。」既然姜樂冥想要單刀切入主題,察覺此點的孫鷹譎也沒有多少拖沓,飲下那一杯由夥計顫顫巍巍遞上來的清茶后,他直截了當地表明了來意。「至少要在剩下為數不多的歲月里,保護好你。」
「兩位前輩何必呢?」姜樂冥歪了歪脖子,苦笑道:「兩位都已是成名已久的高手了,武道修為更是高深莫測,要真是這麼用,不覺得浪費嘛?」
「我們的修為之所以能穩步提升,全都得益於劍聖當初兩式滄瀾的指點迷津。」孫鷹譎緩緩說道:「哪怕是現在突破瓶頸,仰仗的,也同樣是劍聖。」
「所以光是報恩這一點,就已經遠遠算不得是浪費了。」孫鷹譎目光灼灼地注視著姜樂冥的雙眸,欲要將當中的堅定悉數傳達給這位雖然年輕,輩分卻極高的男孩。
「這.……」姜樂冥撓了撓其實並不泛癢的額頭,細聲囁嚅著。
他其實並不是有意想要為難兩位一心只想為自己效力的前輩的,畢竟有高人在側相伴,就等同於多了幾分在這座嶄新江湖上行走的底氣,何樂而不為呢?只是,時下的姜樂冥並非是一門心思地撲向了武道,他的肩上,除了又要照顧雪兒的責任之外,還有那最初的血海深仇尚未得報。
由斷面山上悍然出關,為了杜絕潛在威脅不假,但同時其實也參雜著姜樂冥個人的私心——那場大火在心間燒出的陰霾,至今他也不曾放下。
那是一切的起點,是悲痛欲絕的緣起之處,也是姜樂冥此生必要去親自終結的仇恨鎖鏈。那座擁有著整個澤西州上最高城頭的京畿,他姜樂冥遲早有一天,要單槍匹馬地殺回去;那獨坐龍椅,紫金加身的皇帝,他姜樂冥遲早有一天,要仗劍走到他的跟前,以鋒芒問之。
當中的恩恩怨怨,牽涉的人自然要越少越好,在姜樂冥不過是短短十幾年的人生之中,他已經親身體驗過兩次痛徹心扉的「失去」了,那樣的滋味,他不想再去嘗試第三次。
所以姜樂冥才不敢答應兩位一心只想為自己盡忠職守的老人,不敢與他們一起共行江湖路,因為比起李丹青那些人,這兩位只認自己師兄身份的老人必然會在未來的某天執意要跟姜樂冥一起進入龍城,結伴去面對那京城內的無數甲士。
「短則明天,長則後天,已然屯兵城外的諸葛鐵騎就會對襄陽下手了。」一直緘默無聲的鄧夙啟突然說道:「屆時軒轅家與那宋子嵐必然也會有所動作。三者齊聚一堂,多半會將這座作為戰場的襄陽城直接變成萬劫不復的火海。」
「等會兒,鄧前輩,您剛剛說什麼?」在那不咸不淡的表述中,姜樂冥精確無誤地抓住了兩個名字,兩個曾也出現在別人口中的名字。「哪兩個家族要對襄陽下手?」
「軒轅和諸葛,襄陽城正是他們的兵家必爭之地。」鄧夙啟重複補充道:「諸葛家要拿襄陽當作威脅,迫使天子發兵;軒轅則要拿襄陽作為帝業基礎,以謀求顛覆。」
「他們不是要打斷面山么?」姜樂冥皺眉道。
「那無非就是兩家故意放出去的障眼法罷了。」孫鷹譎平靜道:「雖然斷面山的地勢佔優,但那兒實在太偏了,且只有在兩家任意一家決意要攻打南溟京畿的時候,斷面山才能發揮出作用;所以,誰搶先佔住了斷面山,誰就等同於直接向南溟宣戰。但現在兩家還沒哪個想要與南溟撕破臉皮,堂堂正正地來一場決定天命所歸到底是誰的戰爭,所以暫時是不會搶佔斷面山的。」
「也就是說.……」在這個瞬間,姜樂冥立刻想到了王立均那危言聳聽的醜陋嘴臉。與此同時,原本還是在腦海中若隱若現的夢中場景,終是逐漸浮現出僅一句話的記憶。
——我可不想讓我的寶貝女兒因為我的緣故而受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