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七章 出關
身為吏部尚書的老臣郭素可不知道當今天子在心底里打的算盤到底是個怎樣的彌天大局,當了一輩子官都只講究四平八穩的他,現如今看到的也只有姜天那幾乎如預言般如出一轍的昏君形象,不理朝政,不諳政事,至於酒池肉林,沉迷女色,雖然他不曾親眼看到,但若是依照著無風不起浪的道理去研究那些流言蜚語,以姜天素來跋扈張狂的性格,他還真十有八九會在後宮那邊設這麼個人間極樂的天堂,直接就把南溟帝國的相關事宜拋到九霄雲外。
反正郭素跟很多南溟老臣一樣,都不奢望這個君王會像氣度恢宏的先帝一樣令整個南溟國富民強,畢竟如果他真的是那種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發誓要勵精圖治的千古一帝,在狼狽而歸的那一刻就該開始著手於處理後續遺留的問題,而不是將全部問題囤積了十幾二十天後,才慢慢悠悠地舉辦符順年間有史以來的第一次朝會。在他的統治下,南溟要是能維持住現如今四分之一的國力,眾多老臣怕是就得燒高香拜佛,感謝南溟那麼多代帝皇的在天有靈了。
姜天將視線從金碧輝煌的天花板上撤了下來,重新望向那一眾心不甘情不願的十八臣,嘴角笑意不減,唯獨是那雙眼眸之中閃過了一抹史無前例的精光。
皇宮之外約百步距離,便是聆天閣,顧名思義,即是預言並聽順天意的占卜之所,閣主是一位姓謝的老人,具體年歲已不知有多大了,只知其自少年入閣后,已然輔佐了三代帝皇執政,若是算上新登基的姜天,這位謝姓老人足足見證了四代南溟的春秋變化。
他是整座南溟,乃至於天下,在最為長壽一欄名副其實的練氣士——謝弘師。
謝弘師早年多會上朝與皇帝商量自己在聆天時的發現,但等到其所輔佐的第一代皇駕崩於微服私訪的路上后,謝弘師就很少再有上朝的時候了。哪怕是前不久才崩殂於行天大陸的姜金明,想見謝弘師,也只能是親自去聆天閣一趟,在閣樓門前的蒲團靜坐約莫一個半時辰,才能見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謝弘師。
聆天閣直通雲霄,但塔內裝潢卻很少,也沒有一般那些直通天際的塔樓所擁有的層層相間隔的樓層,就只是一個空心的高塔而已。
高塔的中心漂浮著一個碧藍色的圓形水晶,晶體呈現出倒錐的模樣,全長大抵跟一個成年男性的前臂一樣長。涇渭分明的一黑一白分居於水晶的左右兩極,水晶柱形身上則刻寫著許多莫名其妙的古字,與其說是字,倒不如說是旁人隨意塗鴉所繪下來的圖案。
這些所謂的「字」是澤西州還在玄武國時期專門研發出來用以觀天的正統文字。當初篡位得權的南溟帝國將其保留了下來,經過長時間的演變與發展后,逐漸成為了現如今每個欲要占卜天象的練氣士所必學的入門要求。
每一個「字」的含義不多,只有兩個,一個是白光落時的含義,另外一個則是黑光墜時的意思。但與其他的「字」相搭配起來之後,當中的意思便可瞬間擴充至不勝枚舉的境界。
眼下,那年齡分分鐘比現世南溟每個人都要大好幾十倍的水晶上,那黑白雙色的光暈卻是相隔四百餘年後再一次齊聚一堂,在那一個象徵「皇」字的字元上纏綿流轉。
四百餘年前,黑白兩子懸於皇,為澤西州帶來了南溟帝國除開國皇帝以來第一任的明君,正是在他的統治下,南溟帝國才得以一舉奠定自身在澤西州上的霸主地位,成為了那隻需要動動手指便可讓澤西州為之響徹雷霆的國家,再不是其他人口中的篡位之國。
那位姜姓國君,出生時黑白兩子並未為之橫移騰挪,直至其登基后,不多不少,第二十七天時,黑白兩子齊聚於皇。而現如今,竟然歷史重演。
「這樣…是這樣嗎……」謝弘師用一如枯枝被人踩斷時的枯啞嗓音呢喃道,早已是皮包瘦骨的單手抬起又放下,如此反覆了數次,最終仍是無法下定決心去觸碰那已然覆滿王氣的水晶,只得拂動粗大的潔白寬袖,長嘆過後轉身走向聆天閣的大門。「管不得上一次那小娃娃會在老夫門口跪個一天一夜,說什麼也要讓老夫留一個占卜的機會給他,原來就是這麼個原因啊。」
已有八十九年不曾打開過的聆天木門,此番終是在嘎吱作響中,緩緩滲入了源自於天上耀陽的溫煦。
外頭負責照顧謝弘師起居的侍郎已經換了整整有十二批了,現在全職負責照料老人的,是一位年僅十四歲的小男孩,長相頗為出眾,性子較柔,以致其尚未徹底鍍上英氣的容貌偏似於女子。入鄉隨俗的男孩兒穿著與那進進出出聆天閣的練氣士如出一轍的寬大白袍,刻意留長的柔順髮絲梳得一絲不苟,前額不見有烏絲,后發則剛剛好齊平腰線,沒有哪怕一絲在其中鶴立雞群。
一絲不苟,乾乾淨淨。這是練氣士一貫的作風,也是位極人臣的他們對於皇上專門派來服侍自己的傭人的要求。
這個小男孩正端著御膳房專門順應謝弘師要求而準備的早餐——五穀雜糧粥還有小半碗酸菜。老先生的原話要求其實就這麼簡單,但為了好好照顧這位帝國的定海神針,御膳房那邊哪敢只單純響應老先生的要求就算了啊?
所以那一碗五穀雜糧粥中,基本用料都是隸屬於供給皇帝食用的最高級別。而那些作物一般也都是有專人進行培育的,可不像那些隨意播種,收穫多少,品種質量差異全靠緣分的鄉野農夫。
一般而言,男孩兒只需要將這盤普通人可能得花上半輩子俸祿才能吃得起的早餐放到聆天閣門前的一張圓形木桌上就行了,並不需要其他多餘又複雜的工序,一天到晚都神出鬼沒的老先生還沒有到那種凡事都需要有專人進行照料的「老舊程度」。所以小男孩兒說是要照顧謝弘師的生活起居,其實大部分時間都只是充當一位端茶倒水的角色而已,甚至連那老神仙——謝弘師——的臉都沒能親眼見過一次。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的小男孩兒在猝不及防中迎來了自己的時來運轉。正有條不紊地依照禮數,畢恭畢敬地將餐盤壓在胸線前約兩指距離的小男孩,這一次,居然親眼見到了天子覲見尚要跪坐半旬時光的謝老先生!
興許是受到了多年占卜潛移默化的影響,讓老先生的相貌亦是同樣高掛著顯而易見的陰陽之意。黑白雙色沿著額頭偏左約一根手指頭的位置為起始點,將謝弘師的頭髮包括鬍子一併渲染著截然相反的顏色,猶如藍水晶一般的瞳孔正散發著精神矍鑠的神采飛揚。
「謝老先生?」男孩子並不好確定老人家的身份,仍是端著餐盤的他,此刻只敢支支吾吾地小聲問道。「是您嗎,謝老先生?」
「老夫要去見天子一趟。」重見天日的謝弘師沒有理會日復一日悉心照料自己一日三餐的小男孩,只是留下這麼一句話之後,身影便瞬間消失無蹤,與之一同湮滅於天地之間的,還有餐盤中的那碗五穀雜糧粥。
沾了與謝弘師那可有可無的交情的光才得以披上白衣白袍的男孩兒匆匆忙忙地放下手中已是空蕩蕩的餐盤,撫平膝蓋上的衣衫褶皺,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地上,雙手自身側劃出玄圓,繼而交疊在自己的前額位置,背仰聆天閣,行叩拜之禮。
那可是這個世界上碩果僅存的老神仙啊,不拜他,還能拜誰?
跪了約莫有半柱香的時間后,男孩當即欣喜若狂地跳了起來,臉上掛著完全綳不住的笑容,捧住餐盤便向外沖了出去。
「我見到謝老先生了!我見到謝老先生了!」雀躍的歡呼聲剎那間響徹雲霄,緊接著便是一眾練氣士此起彼伏的喧嘩,不一會兒的功夫,就有許許多多的腳步聲向著聆天閣所在賓士而來。
流光溢彩與聆天閣中飄懸水晶如出一轍的掠影帶著黑白雙色的纏綿光暈,在眾多守衛望塵莫及的注視下,落進了已有不折不扣的霸王之氣流於里裡外外的皇宮內部。
白袍老人站定后,悠哉游哉地籠袖往皇宮內部走去。
「朕知道朕在各位的心中,並不是一個稱職的皇帝…甚至算不上是一個皇帝,不過是因為命好,才能夠坐上這個位置的。」此時此刻的姜天雙手正搭在龍椅的扶手上,微微攥緊。「這件事情朕也承認,雄心壯志的大哥英年早逝;才華橫溢的二哥又無心治理國家,至今仍在外遊歷,四弟早夭,五弟戰死沙場,天資聰慧的六弟又下落不明。」
「朕作為六子當中不上不下的老三,既沒有大哥二哥那般的才華,又沒有五弟那般將兵本領,更比不了自生下來就有彩雀在皇宮高空旋繞三天三夜的六弟。」
「能最終坐上這個位置,朕也不怕去承認,就是因為朕的命好,就是因為朕這個被旁人稱作姜家敗類的傢伙,命大死不掉而已。」
「諸位會為父皇感到不值,甚至為整個南溟帝國的未來感到擔憂與不值,其背後的朕都明白,明白得一清二楚。」
話音剛落,姜天便是不緊不慢地從袖間取出一卷完好無損的金紙捲軸,將其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金紙一出,在場十八人除了某些是在不久前才被姜天看中拉入宮內當左膀右臂的貧寒子弟之外,其餘的人,包括郭素及另外一位老臣在內,瞳孔俱是下意識地收縮了一陣。
那張金紙代表著什麼,但凡是從姜金明執政時期走過來的人,全都心知肚明。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但是,父皇既然把管理這個國家的責任交給了朕,朕就不能讓父皇失望才對。」姜天臉色不變,唯獨語氣加重了幾分,變得更加偏向於毅然決然:「朕總不能讓姜家的傳承,斷送在自己手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