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五章 相遇
半掩的窗口外正鋪設著大雨初霽后的街道,白陽墜下柔光,又被如同鏡面般的水心映射而起,照出一如海浪般的粼粼波光,偶有高樓倒影藏匿於石板之下,在嘀嗒漣漪中波動不已,為這自昨夜起就尤為安靜的襄陽城增添了難得一見的動態。
剛剛蘇醒的雪兒眼角噙著淚花,她就站在窗口位置,緋紅的纖纖玉手一隻搭在窗框邊上的起伏,另外一隻則是在一直輕輕拍打著大腿前側,每一次敲擊就會帶起淺淺的,猶如打嗝一般的嗚咽,晶瑩恆常懸而不落,終是匯成了一顆偌大的剔透珍珠,掛於睫心,搖搖欲墜至將離。
在已經連吃兩道毫不留情的閉門羹之後,姜樂冥就算再怎麼堅持不懈,也沒有選擇於門前更進一步,他徘徊在門框邊緣,小心翼翼地確保著自己縱使聲微的嗓門也能讓雪兒聽得一清二楚。
他不想過分刺激雪兒,但更不想看到當初那個一顰一笑均可令繁花為之生出艷姿的姐姐就此無限沉淪,一直落到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淵底部,呼天喚地皆不靈,就此渾渾噩噩地度過餘生。
敦煌臨走時的最後殘言縱使滿溢著對於女兒的不舍,但卻並沒有直接說給那近在咫尺,貼在自己胸脯號啕大哭的雪兒聽,而是以委婉的方式連帶著畢生所學一併傳達給了當初在側哽咽的姜樂冥。也是那時,敦煌第一次以父親的身份,將雪兒全權託付給了姜樂冥。
而作為劍聖唯一親傳弟子的姜樂冥,正是自那時起,肩上的責任就已經遠超了同齡的所有人。
由不忘初心的復仇意,到感恩戴德的弟子情,再有照看師姐的責任龍袍加身,幾乎是層層遞進的職責悉數壓在了他的身上,壓在了他那還不過十八歲的肩頭。姜樂冥卻是一一承受,毫無怨言。
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這是姜樂冥的媽媽在去世以前時常掛在嘴邊的勸勉,而今也成為了他貫徹始終的座右銘。
「雪兒姐。」姜樂冥眉眼之中帶著顯而易見的憂愁,卻並沒有半點絕望。他那輕聲的呼喚似乎被雪兒當成耳旁風吹拂過去了,但姜樂冥卻並沒有因此收起自己的話匣子,反而是在轉了轉烏黑的眼瞳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一樣柔聲道:「蘭雨姐姐在三天前寄過來一封信,我幫你收起來了,你要現在要看嗎?」
背向姜樂冥,正駐足窗邊的雪兒嘴巴呢喃著,卻沒有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她神情淡漠地凝視著街道上表的白波漣漪,唯一雙混著三色的眼眸緋紅,孕育著正含苞欲放的淚花。
在聽見白蘭雨的那一刻,她的瞳孔下意識地略作收縮,但也僅此而已了。
而自當雪兒默許了的姜樂冥則是奉行著少說話多做事的原則,掀開披在身外的大衣一角,正打算從掩藏在簡陋風衣下的小背包中取出那封被其收疊整齊的來信。
此時此刻,窗外的大街上有位老人扛著一根粗大的木條從巷道里緩步走了出來,包裹著布條的木根前端正沿橢圓的形狀插著許許多多新鮮出爐的艷紅珍珠——冰糖葫蘆。
「糖葫蘆……」雪兒嘟囔著說道,這原本不過就是一項普遍的街景而已,就算是雪兒曾經再怎麼喜歡冰糖葫蘆,時過境遷以後,她的心境也不復以往那種一遇艷紅便會眼冒精光的童真了。所以一般而言,那位身形清癯的老人身影落到銀髮雪兒的眼中,充其量也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過客,算得上是茫茫人海中的驚鴻一瞥,再然後便是過眼即雲煙。
道理理應如此,可偏偏泫然欲泣多時的雪兒在這一刻卻不曾按既定套路出牌,老人的佝僂確實不過曇花一現,但另外一道殘破黑袍的身影,卻是足以讓雪兒為之目不轉睛——披袍迎風起,飄影中蕩漾著淺淡瀟洒。遠遠望去,那人正雙手插袋,傾垂髮絲微掩眼眸,站在販賣冰糖葫蘆的老人身側,一邊微笑低語,一邊遞出碎銀。
「爸……」
「雪兒姐,我找到了,你要不然看.……」姜樂冥剛把尚未啟封的信件從腰袋中取出來,雙手捧之,打算將其當成自己的道歉禮畢恭畢敬地上交給那說不好是在氣頭上還是在陰霾中的雪兒賞閱來著,可一回眸的功夫,倩影卻已冥飛鴻鴻,僅留下驟然被撞開的樓窗在搖曳之中嘎吱作響。
「雪兒姐?!」姜樂冥一個箭步衝到了窗邊,踮起腳尖,上半身幾乎是全部探出高樓之外,居高目光急迫地掃視著周遭的一切,四處搜尋著那道獨屬於銀髮的絢麗。「雪兒姐!」
有瑟瑟秋風飄然而起,從襄陽遠方刮送著緋紅的落葉凝霜撲面而來,吹拂中聚著肅殺寒意,又捎有刺目之凌冽,逼得許多人不得不為之閉目好暫避鋒芒,但自是一劍的姜樂冥可不會分心去理睬這陣不合時宜的寒風作祟,兩隻眼睛偏偏要逆流而上,瞪得老大,一絲不苟地打量著四周的一切,生怕會因而錯過哪怕一絲一毫的細節。
功夫不負有心人,在那凌空之人悄然落定而散發出的微柔氣息的牽引下,姜樂冥終於在距離客棧約莫百步之外的地方尋見了那銀髮的蹤跡。
姜樂冥在樓間毫不猶豫的瞬身恰似天邊掠閃的雷霆電光,一收一放的奪目縱使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當中所摻雜的威勢,卻令以襄陽為圓心的百里開外均因此而震懾出常人亦可體悟到的地陷之感,雙腳頓時如入流沙泥潭,就連邁步亦是顯得無比牽強。
因為焦急而來不及做那刻意卻重要的藏拙,姜樂冥的此番城樓出鞘,便足以令這因為武林大會的緣故而導致群星依舊薈萃未散的襄陽城專門為之側耳傾聽。
武林大會要無限延期的消息不過是這一兩天才流出的事情而已,在這之前,整座襄陽城中就已經匯聚了不少心裡打著藉此一鳴驚人的如意算盤的新星秀傑。
儘管眾人似滿天星般散在整座襄陽城中,但他們那些向來互看不順眼的目光,這一刻,則是不約而同地共融向那藍天之下的流光溢彩。各種視線交錯的神光當中還不乏有幾位老人的頂禮膜拜以及將軍的虎視眈眈。
才在一家麵館歇下腳的鄧孫兩人陪著悠然醒轉的諸葛依依在店外的長桌上吃著牛肉麵。仍是一頭霧水的小公主在細嚼慢咽之餘,還不忘去思索不久前究竟發生了什麼。她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麼昏了過去,就連那兩位行為舉止一如往常的老爺爺,對此也是一問三不知。
顫顫巍巍地夾起一塊圓整牛肉的諸葛依依甚至還沒來得及將其放入嘴裡仔細品味,天邊驟降的鋒芒卻是不由分說地為之送上了一份大禮,連帶著瓷碗一起被削成齏粉的牛肉麵湯水灑了一地,險些濺到飛揚跋扈慣了的小公主身上。
無心插柳之事,旁人若是有心,自然就會成「蔭」。被人白白糟蹋了一碗牛肉麵的諸葛依依先是大眼睛如蝴蝶般撲閃了幾下,反應過來后便立刻憤然起身,右手帶著筷子轟在經受流光洗禮后儼然脆弱不堪的木桌上,成為了令其垮塌的最後一根稻草。
「怎麼現在誰都能欺負到本小姐的頭上來了!」諸葛依依雙手叉腰,同時又趁著來去無蹤的地陷消弭之際,惡狠狠地跺了跺腳,當即就指著天邊殘存的彗尾破口大罵道:「你個混蛋!別讓本小姐逮到你了!」
在側好好吃面卻是莫名遭受無妄之災,只能陪著諸葛依依一起沒東西吃的鄧孫兩人對視一眼,交換了彼此眼中的無奈后,前者從袖間取出一枚完整的銀兩拋給從店裡怒氣沖沖地跑出來的老闆,拂衣起身,心照不宣地傍到諸葛依依的身邊,一左一右酷似忠心耿耿的門神,殊不知他們彼此心中的堅定卻已悄然發生了不為人知的變化。
那種逆轉過來的毅然決然,甚至能夠讓兩位老人在必要時,對已然忠於多年的諸葛家族,對那幾乎是他們看著長大的諸葛依依,拔刀相向。
城外山坡上的諸葛澈神情肅穆,至於身後那一批已然開始安營紮寨的騎士近衛,同樣也是默契十足地放下了手頭上的工作,相繼翻身上馬,僅是一呼一吸的瞬間,他們就已經展現出與剛才閑聊時的輕鬆寫意截然不同的冷酷面。
或壓刀或拄刀的騎兵團雖然現如今算上大將軍也才不過堪堪近三十人,但就是這麼些人,卻足夠成為諸葛澈對於襄陽城虎視眈眈的資本與底蘊。
由林必茂離隊進城起才過了僅僅兩柱香的時間,整座襄陽城卻是傳出如此巨大的動蕩,這讓哪怕是身經百戰的諸葛澈,也難免會為之輕挑眉頭以示訝異。
「大將軍,林必茂這才進城多久?就鬧了這麼大動靜,您說是不是應該.……」一旁的騎士沒有續言的意思,只是拿手在胸前稍微比劃了兩下,臉色凝重。
「不急。」諸葛澈微笑著搖了搖頭,眼神停留之處正是那彗尾流光最後形顯天下之所:「一切按照原定計劃行事,所以這兩天不論發生什麼事情,我們按兵不動就行了。」
「是。」聞言后,那名下屬的臉色其實並沒有泛起多少變化,但還是最起碼順應了大將軍的命令,退居於二線,沒有再不知好歹地多言一句。
「讀書人的腳下道路,其實與武夫殊途同歸,這一點,你爹已經證明過給我看了。」諸葛澈索性直接盤腿坐在地上,目不斜視地凝望遠方城鎮:「但至於能走多遠,又能否踏足山巔,以後,或許就得看你的了啊。」
「老爺爺,這些錢不用找了,給我來三根冰糖葫蘆就好。」進城之前,林必茂先是在城門口委託守城的士兵幫自己看馬,又換下了自己身上那英氣逼人的甲胄,披上了更近於平民百姓的衣裳,用蓬鬆又打著補丁的風衣掩住了腰帶上別著的斜劍,紅穗落絲二三,因風拂而飄搖。
「這怎麼行?小兄弟,畢竟一分錢一分貨,我這種做小本生意的,又怎麼能白收你的錢啊?」老爺爺搖頭晃腦,說什麼也不肯收林必茂遞來的碎銀,但他畢竟是老人,又怎麼可能拗得過正值壯年的林必茂呢?幾番推脫后,還是敗給了執念不消的林必茂。
為了補償,只有冰糖葫蘆為伴的老爺爺只能是給林必茂額外多三根糖串,林必茂抓拿著六根紅糖葫蘆,心滿意足地轉過身,正打算往那已然愈發明了的氣息所在走去,卻是險些直接一步跟那不知何時出現在身邊的銀髮倩影撞在一起。
「小妹妹,你是迷路了嗎?」林必茂半蹲下來,來到與銀髮倩影齊平的高度,微笑道。
「爸爸.……」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