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七章 守護
敦煌緘默無聲地垂聽著雪兒啜泣抱怨,因劍氣環伺而愈發顯得冰冷深邃的雙手輕撫著那如絲綢般柔順的銀髮,眼中重新奪回魁首之位的蔚藍不再綴寫以往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束手無策,反倒形顯出對於雪兒那毫不掩飾的柔情萬丈。
雪兒重重地敲了敲敦煌的胸膛,緊接著雙手垂至他的腰間,拚命抓緊那搖搖欲墜到隨時都有可能消失的身影,生怕自己一旦放了手,敦煌就會立刻隨風消逝。
「媽媽.……」雪兒將頭深深埋在敦煌的懷中,聲如蚊蠅般呢喃道:「媽媽好不容易就要回來了……我們一家人也馬上就能團聚了……」
「小姨.……田叔……媽媽……雪兒……還有……」雪兒略略仰起頭,用變得通紅的雙眸噙淚凝視著敦煌,秋水盈盈的美瞳宛如一柄利刃,不費吹灰之力地透過這位已是集凡間劍器百家之長的劍聖胸膛,觸及並一度貫穿了他內心中那最為柔軟的地方。
「爹爹.……」
雪兒胸前的玉石與其眼眸交相輝映,相得益彰的兩物彼此襯托,將不過十來歲的雪兒於此刻映襯得美若天仙。但無論雪兒美得如何讓人目不轉睛,如何讓人如入仙境,對於僅有殘魂遊走在世間灰色地帶的敦煌來說,卻是怎麼也比不上她那一句放下了一切執念的呼喚來得更為感人肺腑。
抽劍出鞘破血誓的那一刻,敦煌的心靜如止水;為江湖人搬來崑崙實體的那一刻,敦煌的手穩如泰山;遞出兩劍相逢不悔的那一刻,敦煌的神鎮定自若。
自與列君生交鋒以來,敦煌一次次遊走在生死一線的鋼絲上,縱使隨時都有覆滅的可能,縱使隨時都有萬劫不復的危機,他仍是一次戰慄都不曾表現出來過。自我的生命對他而言,彷彿形同虛設。
可就是這樣一位連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放棄的劍聖,出鞘殺人從未眨眼的殺神,在這一刻,卻是淚如雨落,懷抱著雪兒的雙手更是自入江湖以來,開始了根本史無前例的劇烈顫抖。
懷抱著雪兒的,那愈發變得清澈通透的雙手,本該是在天意的作用下,一步步循序漸進地去學會那永遠的放手,可屆時,不過是一抹殘魂,卻能迸發出空前的盛勢,竟能強逆天意,令自己得以聚而不散,得以第一次用父親的身份,好好打量親生女兒那堪稱閉月羞花的盛世美顏。
這一刻,他全然不顧強逆天意的後果,對於天地間盤旋的那一朵噩兆雲更是視而不見。敦煌朦朧的眼中,有且只有同樣淚眼汪汪的雪兒。
相擁中的四目相對,敦煌一直咬緊的牙關終是緩緩放開了。
「雪兒.……我.……你.……你剛剛叫我什麼?」有灰撲撲的淚珠從敦煌的臉頰一路滾至嘴角,滲入舌尖后,為其帶來咸澀的幸福。
「爹!」在潸然的淚花中,雪兒的臉上綻放出嫣然的笑靨,不假思索的一聲重複讓敦煌由起初的難以置信繼而飛升至現如今的狂喜。
「我……」正語無倫次的敦煌先是左右環顧,假借倒抽涼氣的功夫想要去逼回眼中的淚珠,可無論他怎麼做,斷線珍珠還是一如既往的川流不息,三番五次嘗試未果,他便只能用犬牙輕壓下唇,五味雜陳地看向正巧笑嫣然的雪兒,六神無主的表情凸顯著哭笑不得時的手足無措。
仰望天際,轟隆作響的噩兆雲已經如期而至。那是這天下專門針對於孤魂野鬼,抑或是聚而不散的殘魂所準備的死神鐮刀。
噩兆雲比擬天劫只有過之而無不及,後者尚且還有一線生機,但前者所力求的結局從一開始就已註定,便是那永世不得超生的魂飛魄散。
此番仰望,敦煌早已釋然到顯得無牽無掛的眼眸中,卻有姍姍來遲的眷戀油然而生,不滅烈火被這天地特意塑造成疾雷的模樣,在上虎視眈眈。
地上人凝望天,天上雲俯視人。待到兩點聚成垂直一線之際,便是敦煌的死期。
深諳這一切的敦煌只得在心間默默嘆息。既成定局便無可逆,天上地下所尊崇的法則就是這般無情,它才不管什麼人情世故,更不會去理會那什麼手下留情的哀求,它的所作所為,只遵循因果。
噩兆雲雖然只有敦煌才能看見,但它所帶來的顯赫威能,卻是不分彼此的,若是二人一直相擁,敦煌必然會牽連到那出竅而來的雪兒。
閉上雙眼,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因噩兆雲的逼近而異常冰冷的寒氣,藉助這抹直衝腦海的刺激,雖仍有些艱難,但他還是順利地止住了決堤眼淚的再三翻騰。
緊接著,敦煌垂下腦袋,滾淌而下的淚珠悄然隱去了身形,若非是他的雙眸依舊通紅,甚至還看不出他此前曾大哭了一場。
他看著一向都特別懂事的雪兒,原本哭笑俱不得的臉上終是展露出純粹的笑意,主動鬆開摟在雪兒纖細腰肢上的雙手,改用單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將其稍稍前撥,令二人從緊密的相擁中解放出來。
敦煌輕輕地揉了揉雪兒的頭,為其撣落吹彈可破的臉頰上的淚珠,微笑道:「以後,要乖啊,多聽你媽媽的話。」
「爹!」雪兒頓時深感不妥,正要重新奔前,去死命抱住敦煌的時候,一股不可抗力的衝力卻是讓她輕盈的身形轉瞬倒飛萬米,一下子便墜臨地帶邊緣,在雪兒的身上,甚至還有龐然的餘力仍未施展。
「至少這一次,」一直以來,都是用凌冽劍氣加以攻敵的敦煌,在這一刻卻是揮出了無比的溫柔:「我護住了你。」
就在雪兒失去意識的前一刻,她看見的,是敦煌那宛如冰雪遇火般迅速消融的身影。
「我很抱歉.……」江鳴羽單膝跪在平躺在地的雪兒身邊,右手拿捏著後者已然噤若寒蟬的脈搏,朝著白櫻雪幽然嘆息道。
此前毫不留情的一個巴掌所烙下的通紅仍然在他的臉頰上散發著餘暉,流露出無地自容的慚愧。
「雪兒.……敦煌……」白櫻雪呆坐在沙塵上,滿臉絕望與頹然。一瞬間,兩個白櫻雪所摯愛的人在其本人的注視下離她遠去,自己對於此情此景,卻根本無能為力,甚至連報仇都做不到。哀莫大於心死,不外乎此。
「櫻雪.……」一直默默支撐著白櫻雪的身形聚而不散的熏香也在此時隱隱浮現出搖搖欲墜的虛弱之感,一番慎重的斟字酌句后,她只選擇了最簡單的安慰:「節哀啊.……」
同樣為之失神的,還有獃滯地杵在一邊的姜樂冥,他捧著已然窮盡所有的黑雀,嘴唇微張,宛如機器般僵硬地轉動脖子,視線在敦煌與雪兒的身上來回遊走。次數越多,他臉上的茫然就越被哀慟所取締。
曾被敦煌救下一命的蒼風在逐漸被綠茵佔據上風的沙漠中邁出步子,躡手躡腳地來到劍聖的身邊,無聲無息地趴下,用毛茸茸的額頭輕輕蹭著他那無比安詳的臉頰。全部動作均在緘默無聲下進行,因為他生怕會吵到這位劍聖的永眠。
此前與劍聖敦煌並肩作戰的蒼龍在大仇得報后,並沒有選擇就此與眾人分道揚鑣。在夜幕中盤旋的巨龍發出兩聲哀嚎,血盆大口中噴出一團足以掩下其身形的氤氳氣霧,自中穿透而過,巨龍便是搖身一變,化成身著古樸長袍的男子模樣,緩步來到敦煌的身邊,垂首而立。
這一戰,多災多難的人間再次勝過了冥界,但所付出的代價,卻是歷史之最。
搬來崑崙的敦煌為未來的江湖鋪出了一條註定是要群星薈萃的道路,但這未來的人世間,卻不再可能會有如此人物的橫空出世了。
千古第一人的白玄齊以四叩神威逆轉了戰事起初的頹勢,又在身死道消后,還能為列君生設下一局暗棋,使其無法在第一時間以全勝姿態登臨人間,為敦煌的出鞘提供了寶貴的時機。
以白霄與南宮凌二人之死換得天門啟張后,得以再入凡塵的南宮幽夢雖敗,卻是在列君生的體內埋下了仙劍所獨有的出塵氣質,三氣隨著其經脈的流動而環繞,終是幫助敦煌確定了那三串赤珠的準確位置,這才讓劍聖能夠有的放矢。
這一場場看似彼此獨立,實則環環相扣的戰事,是那早已仙逝的鄭昇的手筆,亦是敦煌在那天靈宮殿的整夜商討中始終堅持的戰法。
十子連珠下,有帝皇橫空出世,有不鞘再起鋒芒,有劍聖搬得崑崙。
預言,在那破碎菱形融入敦煌掌心的那一刻,便已成為了板上釘釘的事實。
臨陽的戰場因紅綠兩色的相繼席捲而告終,以曹軒血肉祭之的煜弓在登陸戰上一錘定音,單憑猩紅之威,便已肅清南溟帝皇蘊養多年的大半心血,僅僅留下一個因為對抗白蘭雨而遍體鱗傷的姜金明作那臨陽戰場上苟延殘喘的光桿司令。
同時,由碧爾不惜破魂所換來的綠幽,亦是在轉瞬將整個臨陽的方圓百里演變成萬物皆亡的禁地,為了抵禦那幾乎無孔不入的劇毒,遠世之聖協同田敬禾這個他早就青眼相加的宿主,在大笑聲中,上演了一場遲到了數十年的強強聯手。
踏空而行的巍峨,將其最後的回眸賜給了無不淚流滿面的行天海衛,獻給了他從小看到大的白蘭雨,更奉給了那個遠在卧龍村的安然睡夢中的小女生。
懸空遞出的單手彷彿轉瞬橫跨萬丈,於眨眼之間來到了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為那睡得正酣的田雯靈捋開眉前的兩三垂絲。再然後,合而為一的兩人便是奮不顧身地投入那墨綠暈染之中,去做那最後的犧牲。
眼看著大勢已去,作為南溟帝國有史以來最具野心的姜金明至死仍不負帝王之姿,出鞘刀鋒架於自身脖頸,傲立在海風吹拂的岸邊,目送著那倖存的南溟戰船駛向極遠方的大陸。待其消失在視野盡頭,他悍然出刀。臉色始終維持著鎮定的帝王在自我了斷時,甚至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天靈京畿外的天子守國門,已不復巔峰的白龍卻依舊能讓摒棄偏見,選擇聯手禦敵的南宮羽和南宮玄吃盡苦頭,哪怕中途有紫旦率領巨蟒自城中襲殺而來,那修行三千餘年的紫蟒卻仍是被已是強弩之末的白龍單手轟成漫天血霧。
曾經攜手共闖江湖的三角時隔多年再度聯手,卻依舊不失當年的默契配合,可面對著一力降十會的白龍,就算三人的配合再怎麼妙至毫顛,到頭來,仍是處於隨時都有敗北可能的下風。
殺招頻現的白龍壓根沒有留手的意思,沖拳抽打,一收一放,俱是毫不留情的勃然殺機,一連到底的攻勢終是讓三人疲於應對,令破綻越顯越大。
最後,當白龍臨身的一拳即將穿刺南宮玄的胸膛之時,向來與他格格不入的兄長——南宮羽卻是趕在紫旦施加援手前,一把推開了他的親弟弟,自己則是心甘情願地受了白龍的一拳穿胸。
心脈瞬間破碎,南宮羽的駕崩只在眨眼一息間。
「好一個兄弟情。」白龍恥笑著將血拳從南宮羽的胸膛中抽出,如振劍一般揮手,甩去掌上的鮮血淋漓,冷眼看向僥倖躲過一劫的南宮玄與紫旦,提掌做了個起釁的手勢。
隨之換來的,卻不是那兩人的暴起攻勢,而是另外一道天外來客的身影。
攜帶混元黑暈如烏雲壓陣的白臨霜只是隔空淺淡一掌,便讓白龍瞬間化作一個滾地葫蘆,在泥濘上連滾帶爬了整整四圈,這才堪堪穩住身形。
「劉墨沒能做到的,我來。」白臨霜一落即定,看著不遠處面色猙獰的白龍,起手於黑霧中拎出一柄唐橫刀。
「終於等到你了。」白龍胡亂擦掉嘴角滲出的血絲,狂笑三聲后便已飛蛾撲火之勢,猛然撞向剛才臨陽戰場遠道而來的白臨霜。
拳威生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