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六章 玉石
氤氳纏綿如絲綢布上的走針穿線,以銀髮嬌軀為布帛,順應掌心扶搖而起,后又無遮無掩地來回穿梭,終層化一對朦朧蝴蝶翼,撲閃著綴在雪兒的後背。
她將正於陳芒體內肆虐的荒蕪如同抽絲剝繭般一點一滴地擷出,又把自身比作對陣死亡之氣以來,始終百試百靈的藥引,有條不紊地凈化著那些個不速之客。
待化蝶翅膀扇出今夜首次刮襲於卧龍村的輕柔和風時,雪兒旋即小心翼翼地收回雙手,在胸前反扣著疊在一起,然後沿左右緩緩拉開。
等到四指行至將離邊緣的時候,腮幫子早已鼓起的雪兒這才長長呼出一口濁氣,至於那盤腿正坐於地面的陳芒,亦是在此陣長吁過後,將體內最後一道逆血仰天吐出。
所向披靡的灰芒一旦消弭,一直在側袖手旁觀的劉村長果斷出手,縱使其年事已高,但若是單從此番爭鋒多秒的迅猛動作來看,卻是一點瞧不出老態龍鐘的樣子。
騰騰青暈自其袖間滾滾而出,墨綠色的深邃酷似於在荒廢魚塘上大行其道的浮藻,一經現世,當即便霸佔了眾人視野之中的半壁江山。
從雪兒身邊繞道而行的墨綠光暈僅僅只是對外灑下零星的氣韻流轉,便讓眾人腳下的土黃頃刻萌生稚嫩草芽,待其一如眾星捧月般將陳芒簇擁於中央時,其周遭芳草更是瘋狂生長,不多時,已然鋪出唯盛夏所獨有的蒼翠欲滴。
茂盛至極的葳蕤承托起雙眸微微閉合的陳芒,將大自然野火不盡的玄妙凝成看得見又感受得到的浮光掠影,絲絲入扣地融進陳芒體內,令那一道橫跨南北的血線於眨眼間變得嚴絲合縫。
「好了,讓他再休息一會,就不會有什麼大礙了。」劉村長接過由江鳴羽好心遞上來的拐杖,一陣踉蹌后這才搖搖晃晃地重新拄拐站定,臉上的矍鑠紅潤在此刻稍微淡了那麼幾分。
此前突如其來的變數讓姜樂冥始料未及,而眼下眾人幾乎無可挑剔的妥善應對,則更是讓姜樂冥發自肺腑地覺得自己像是個一竅未通的局外人。
「這.……」尤其是當姜樂冥回憶起剛剛自己幾乎於失態的表現,當下便羞愧到無地自容,更恨不得直接就地挖坑,不去管那麼多三七二十一,先將自己的腦袋埋進去再說。
「人道是打是親罵是愛,原來真的不無道理。」打量著時下正坐立不安的姜樂冥,紫衣呵呵笑道:「挨打挨得多了,結果反倒是學會擔心起別人來了。可以,有天賦。」
姜樂冥抬起頭,惡狠狠地剜了江鳴羽一眼。
後者對此視若無睹,僅是踱步到才剛剛從五體投地中顫顫巍巍地爬起來的蒼風身邊。原本便能過目不忘的江鳴羽,此刻更是同時集雪兒與劉村長二家之長,起手便恢弘,以八分形似七分神似的玄妙手法,洗滌著蒼狼身上的荒涼,並為之一絲不苟地療傷。
「唧唧——」一直都舒舒服服地躺卧在其頭頂的黑雀不知何時已然帶著圓滾滾的身軀跳到了姜樂冥的肩膀上,用一對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小爪子將自己牢牢固定在其主人肩頭,鳥喙大張,打了個餘音足可繞樑三日的哈欠。
自打海邊歸來以後,這隻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涅槃黑雀,總算是睡飽了。
嘹亮裹挾著寡淡煙火氣翩然降世。眾人原本都只覺得那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嗓門稍微大了一點的簡單輕吟,卻沒曾想鳳鳴竟能以廣袤天地作它一人的背景板,在這夜幕傾垂下徹盪起盤旋滿界的清脆。
啼鳴連帶落雷一起,繞過座座峰巒迭起的高山,拂動巋然百年有餘的古榕,揚起幾近於直接撲入內陸的狂浪,又相繼在兩個不同的遠方分別鑄起一道架勢分毫不讓的火光衝天,以及同樣震嘯九天的激昂。
金鳳展翅而翔,有大日一路隨行;蒼龍震懾萬古,有星辰為之傾倒。而一手造就這岸上神跡的,便是時下正被姜樂冥捧在掌心中的一隻肉嘟嘟的小麻雀。
「嘻嘻——」響在眾人耳畔的,仍是那一串頗為不明所以的清越,可落在姜樂冥耳朵里的,卻是一陣展顏的歡欣雀躍。
還沒等姜樂冥出言問一句話,霎時變得瘦骨嶙峋的黑雀嗖得一聲就再度飛回了他的心窩,不留有任何餘地。
「這算是什麼事啊?」劉村長盱起眼睛眺望著遠方近乎於黃昏火燒雲的紅中綴金,撫須的右手哆哆嗦嗦。
「風水輪流轉,安穩日子過得久了,自然也該刺激刺激了。」憑藉著自身出神入化的模仿本領順利治好傷勢本就較陳芒輕的蒼風后,江鳴羽跨前一步,直面於熱浪吹來的方向,呢喃道:「天時地利人和,哪個不是萬里挑一?」
話音剛在心海初落,江鳴羽便情不自禁地望了望那向來不發一言,卻無時無刻不在用雙手死死纏繞著自己胳膊的花仙,默然搖了搖頭。
「蒼風叔。」一陣緘默無聲后,神情正無比凝重的雪兒終是站起身來,向著眼中正五味陳雜的蒼風踱步走去。
「雪兒,」與此同時,傷勢的恢復才剛剛被提上日程的陳芒亦是雙眸啟張,他當機立斷地抬起手,一把將銀髮倩影冰冷的五指握入掌心。「敦煌大人說……絕不能讓你過去。」
雪兒既沒有回頭,也沒有吭聲,只是用牙齒將唇瓣咬得死死的,頓時滲出的緋紅於其雙唇染出鮮艷欲滴的光澤。
她始終目光灼灼地凝視著才剛剛爬起來的蒼風,用如劍刃般鋒銳的眼神,直刺進蒼風的心窩。
正單手握住雪兒的陳芒,對於前者的顫抖更有著最為直觀的感受。
在旁人的注視下,三人一直保持著這樣分庭抗禮的姿勢。
所謂旁觀者清,佔據最佳位置的姜樂冥雖然仍不知三人正因為什麼而彼此互不相讓,但當他捎見雪兒眼神中的堅定時,其本人亦是在心間有了答案。
那一寸一寸向雪兒身邊靠去的挪步雖然異常緩慢,卻勝在不懼,一不懼此時此刻——陳芒的瞠目怒視;二不懼未來某刻——將要面對的滔天殺機。
「我之前才說什麼來著?」蒼風在陳芒的仰望下緩緩挺起腰桿,有些無可奈何地搖頭晃腦道。
「銀髮的小娃娃一旦下定決心要完成某件事,我們是絕對攔不住的。」陳芒憂嘆一聲,嘴角掠起苦澀微笑的同時,放開了自己那隻如果雪兒想,隨時都能輕鬆掙脫的右手。
「去找大人的時候,切記要萬事小心。」雪兒回過頭來,聽見的是陳芒自認命的柔聲囑託:「可千萬別再去主動惹是生非了,不然敦煌大人下一次就得拿我來磨劍了。」
在陳芒主動遞上前去的右手指間,正夾著一枚懸挂於紅繩之上的玉石,圓潤而潔白,一如中秋時節的當空皓月。
「如果雪兒執意要來找我。」在那風平浪靜的夜幕中,曾有獨臂乘著月華隻身來到名副其實的卧龍村,將這一枚玉石親手交付給了陳芒:「你就把這個給她吧。」
「這是?」彼時的陳芒對於手中玄月仍是滿頭霧水。
「你之前不是問過我想要瞞她瞞多久么?」向來都無比意氣風發的敦煌,此刻卻是默默蹲在偶有躍魚的池塘邊上,懸垂著單臂,輕輕觸動鏡面水心,盪去一道道漣漪。
「您是說雪兒?」陳芒當即會意,旋即脫口而出。
「當時我的答案是永遠。」敦煌嘖了嘖嘴,兩指回勾,正好鉗住一尾在晚上錯把其手指當成什麼好吃的鱸魚,它身上滑溜的鱗片在敦煌手中形同虛設,仍其如何掙扎擺尾,卻始終無法從中脫離。
就要認命之時,敦煌大發慈悲地將它放歸了人眼中顯得無比渺小的魚塘。
「可無論什麼事,到最後,還是得要看老天爺的臉色的。」敦煌放過了那一尾少說得有十八來寸長的霸王鱸魚,繼而目送著險象環生的傢伙逐漸消失在視野盡頭:「而並不是說洞悉了天地法則,長成了天地巨人,就能夠將人意超脫於世俗了。」
「大人,您這是……」陳芒的表情尤其複雜,敦煌此刻的大侃玄妙道理,他曾幾何時也在另外一個人的身上見到過,所以,他才會心有餘悸。
「陳芒,」敦煌緩緩起身,借著提燈微弱的火光,他以側臉望向這位一直以來都穿著黃袍粗袖的男子,淡然道:「我就要死了。」
這正是與當初別無二致的晴天霹靂。
「冥界列君生的復活不管怎麼去干涉,它都會是一件板上釘釘的事情。」敦煌伸手接下一片落葉:「無論如何,在這一件事上,我都必須要去拼一拼;一方面是鄭昇最會美其名曰的為了天下蒼生,而另外一方面……」
敦煌在此刻沉斂呼吸,強忍下雙眸深處波瀾壯闊的怒意橫生,待其再開口時,就已然沒了這段的下文。
「就在一天後,行天大陸便會成為戰場的中心,在那個時候,如果雪兒執意要來找我,你就將這個東西交給她;反之,你就替我一直保管著這枚玉石,等到雪兒十八歲那年,再把它交給她。」
「這是我最後的心愿,至於姜樂冥那孩子,你無需太過操心,我已經為他安排好之後應當走的路了。」敦煌揚起單臂,拍了拍雙目略微有些失神的陳芒肩膀,向其露出一抹真摯的微笑:「以後,很多事情就得拜託你了。」
「大人。」陳芒先是瞥了瞥手中的玉石,后才心亂如麻地重新看向敦煌。
只是還沒等他說上一句完整的話,那神出鬼沒的獨臂劍聖就已然徹底無蹤。而他唯一留下的,除了那枚玉石之外,就只剩下池塘水面的圈圈漣漪了。
那一夜的約定,今日果真如期而至。
「謝謝。」雪兒從百感交集的陳芒手中接過分量無比沉重的玉石,將其掛在脖子上。緊接著,她向陳芒重重地點了點頭,一步騎到主動放下架子的蒼風身上。
搭了少主人的蒼風旋即仰天發出一聲長嘯,立刻邁開步子,向著赫赫餘威仍「風韻猶存」的方向風馳電掣。
「等等我啊喂!」被遺棄的姜樂冥被逼無奈,只能是撒開腿,緊隨鋪面而起的硝煙往玉林深處追去。
「都走了啊。」劉村長駐足原地,靜靜看著一騎絕塵的風光,話有別樣玄機地感嘆道。
江鳴羽並沒有幫腔,只是暗自坐到離陳芒不遠的草坪上,彎起膝蓋,在上面曲肱而枕,自降世以來就與之形影不離的花仙,自然一路跟隨。
「村長,卧龍村這邊,您一個人照顧得來吧?」陳芒深吸一口氣,盡量以若無其事的口吻詢問道。
「當然可以。」劉村長胸有成竹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你們倆一會兒也得出去了,放心,卧龍村不會拖你們後腿的。」
「真是難為村長了。」陳芒歉笑道:「我們本就是寄人籬下,結果卻還給您帶來這麼大的麻煩。」
「哪有的事兒?」劉村長連忙擺手道:「都是自家人,壓根沒有啥麻煩不麻煩的。倒是你們吶,上去了可得小心些。說實在的,老頭子我啊,真不怕你們缺胳膊少腿,唯獨是怕你們回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