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章 夜幕
斟起一杯茶味不再的微黃清水,劉村長從慢悠悠地從嘎吱作響的搖椅中坐了起來,竹扇搭在雙腿上,先是抿了抿杯角,再一飲而盡。
早在十餘年前,他就已白髮蒼蒼;而如今這抹流轉於其言表之上的老成更似陳釀,愈悠久愈香醇。
「我那死腦經的徒弟在藏了那名女子之後,結果就決意要在澤西州待一輩子了。我一瞅,嚯,學了我這麼多本事,結果因情死,說不呆就不呆了,搞得我自己的衣缽都沒人繼承。一氣之下,我就直接與他分道揚鑣,到現在也沒怎麼明面上的來往過了。」
「我也不知道究竟是那傢伙心裡對我有愧呢,還是執意要跟我鬧彆扭,在他重出江湖的時候,也沒有聯繫過我。弄得我這麼一個老大不小的人還得主動拉下臉皮,去四處打聽我這徒弟的消息。」
「哎,早知道是這樣,當初就不該救他,任由他在那山上自生自滅好了。」摩挲著圓潤的杯角,雖是在直言不諱的抱怨,但在雪兒的眼中,他卻嘴角帶笑。
「啊,扯遠了扯遠了。」在輕柔注視下幡然醒悟的劉村長撓了撓腦袋,向著在石凳上正襟危坐的雪兒略顯尷尬地笑了笑:「年紀大了,總是一不留神就走偏路了。剛我說到哪裡了?」
「您剛剛回到這裡。」一直都在洗耳恭聽的雪兒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啊對對對。我剛回來的那個時候,正好敬禾帶著倆女娃來村子里玩。」他如視珍寶般輕輕拍下這個在村子里少有的能夠值上幾顆碎銀的瓷杯,娓娓道:「一大一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大的那位應該是叫白蘭雨;而小的那一個,就是你。」
「那個時候呀,你還很小,應該才剛滿兩歲。」在提到雪兒的時候,劉村長卻是向著倩影情不自禁地露齒一笑,讓正是當事人的女生有些莫名其妙地歪了歪脖子。
「怎麼了么?是我的臉上有什麼東西么?」
「沒有沒有,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些挺搞笑的東西。」劉村長愜意地靠回椅背,眉歡眼笑地說道:「當初的你雖然只有兩歲啊,卻是特別的乖,一點不像雯靈,更不像我那徒弟。」
一想起那個哪怕是不小心尿在了自己的身上也堅持不發一言,直到眾人商討完正事之後,才小心翼翼地邁開步子,搖搖晃晃地走到自己身邊,輕拽垂袖的小女生,劉村長總會是表現出一副樂樂陶陶的樣子。
待心頭歡愉總算是翻過了那座高峰,劉村長這才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個時候我跟我徒弟分別還不算久,之前又恰好見到了那個女生的最後一面。」
「醫生嘛,你知道的,對於氣的研究,總歸是比一般人透徹一些的。當然也只有這樣才敢去對別人的命兒負責。」
「那個女生的氣息與一般人完全不同,是一種就連我也前所未見的氣息流轉。就連有一定境界的修者啊,也瞧不出當中的玄妙,只會覺得她與一般人沒什麼不同,哪怕是我那當時修為幾近於登峰造極的徒弟啊,也不例外。」
「她的氣息是在不停變化的,跟你一模一樣,不論是當初你只有兩歲的時候,抑或是現在,都如出一轍。」在長篇大論的鋪墊過後,雪兒終於迎來了於劉村長的直入正題。
「氣息這種東西,往玄了扯吧,又太過小題大做,往一般的方向說去吧,又不一定解釋的清楚。若是只在我個人畫地為牢的醫界中進行闡述,它最淺顯易懂的規律就只有四個字:世代相傳。」
「孩子的氣息一半傳自母親,一半傳自父親,一般來說,這兩種氣息不論是截然相反也好,抑或是殊途同歸也罷,在孩子的身上,總會是中和一些的,最起碼不會完全復刻其中的一脈。」看著一臉鄭重其事的雪兒,劉村長淡然道:「但你不一樣。」
「在你身上的氣息,一個是來自於你母親的史無前例,它用樸實無華的特點在你身上充當了最外層的羽衣,從而完美掩藏了你體內另外一個來自於你父親的霸道無雙。」
「那是與我的徒弟,與你口中的敦煌大同小異的凌冽。」劉村長向前微微躬身,第一次首肯了雪兒的問題:「你問我是不是早就知道敦煌就是你的父親,這個問題的答案一半是是,一半是不是。」
「我的的確確是知道敦煌就是你的父親,這一點毋庸置疑,但並不是早就知道的,而是在前些時候才知道的。」
「前些時候?」
「說得更準確一點,應該是你第二次從白家主城回來之後。」從未聽白蘭雨或是田敬禾談起過雪兒身世的劉村長現如今坐直了腰桿:「當你第二次回來的時候,你體內那一直充當著外沿屏風,那一陣變化莫測的氣息,徹底消失了,並顯露出了其掩藏下的凌冽之意。」
「也正是通過這一陣威風凜凜,我才認出你就是我那徒弟的女兒的。」
「氣息消失了?」雪兒的眼睛如蝴蝶一般撲閃著,逐漸轉起漩渦的思緒翻湧讓她將不久前的一幕幕悉數於在腦海之中繪出,一目十行中,她很快就抓到了當中尤為重要的關鍵所在。
在那家主府邸之中,她曾與幻化成虛影的母親相擁而泣。
「難道是因為那一件事情?」獨坐石凳的雪兒徑自喃喃道,至於其身旁那位不知道已經將話匣子開了多久的老人,這一刻總算是有了收歇的意思。
他將左腳腳跟抵在搖搖晃晃的竹椅凳角,將那樂此不疲的前後搖擺止住以後便悠哉起身,負在身後的右手輕拍著佝僂的背脊,正視西邊,目送著那落日餘暉的漸行漸遠。
一切是那樣的寧靜,又有一如既往的晚風拂面如期而至,推送著多年以來都不曾有所變更的雲淡風輕。
「怎麼感覺有什麼東西燒起來了?」劉村長動了動機敏的鼻子,頓時便有些不解地低聲自問道:「那又是什麼東西?」
在西邊的落日長霞中,有一道大煞風景的黑芒呈現出完美的拋物線,躍至落日的正中央,隨後,就在劉村長的極目遠眺之中,猛然下墜。
一馬當先的黑芒打響了第一槍,緊接著,浩浩蕩蕩的流星群在遠端鋪天蓋地。
還沒等劉村長從這一頭無聲的氣勢磅礴中回過神來,在大陸的西北角卻是陡然奏出一陣震耳欲聾的嗡鳴,恰如一記驚雷破天,震懾人間。
凜冽入風,化作並無實體的波瀾壯闊,以席捲大陸之勢,向著仍算得上是世外桃源的卧龍村奔涌而來。
沒等狂風驟降,劉村長與雪兒的身前相繼閃過兩道人影,一大一小。大的那位身著黃袍粗袖,算不上靚麗的著裝勝在一塵不染的潔凈。
來者翻起一掌,正對著來勢洶洶的狂風拍出一道全然不亞於怒濤的氣機翻湧,眨眼瞬形無蹤的澎拜使得那尚不知最終鹿死誰手的針尖對麥芒於千里之外展開曠世一戰。
緊跟黃袍身影的另外一人則衣衫襤褸,光是杵在原地隨便抖擻一下就能在其身邊見到塵煙滾滾的風姿。
此時此刻,他正效仿著黃袍的動作,當仁不讓地護在雪兒身前,昂首挺胸。
但比起黃袍的磅礴大氣,這位身高跟雪兒差不了多少的小孩子充其量也只能是催動一柄晶瑩且玲瓏的匕首去實現那轉瞬千里的瀟洒。
雖然男生的手段跟黃袍相比起來看似微不足道,但御物千里仍能保持匕刃上神念純粹不雜,操控起來甚至可以做到遊刃有餘,如此本領,放眼江湖,也只有榜上有名的高手們才能說到便做到。
要知道,他們可都是些成名已久的老怪物,而他,不過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夥子。
「行了,別給我在這兒丟人現眼了。」正致力於化解狂風威脅的陳芒騰出一隻手,作叩門的手勢徑直磕在姜樂冥的腦袋上,打出一聲如同敲擊木魚般的清越。
莫名挨了一記無妄之災的姜樂冥也沒有跟陳芒慪氣,只是略微不甘地瞪了黃袍一眼,在右手合拳的同時,手肘向後回縮,引回了那柄大有一去不復返之意的匕首盤旋左右。
「村長,還請您趕緊帶著居民到村尾那裡避難去,江鳴羽會在那裡接應你們的。」比起使喚姜樂冥時的呼來喝去,在與劉村長進行言語之時,陳芒主動將身段放在了畢恭畢敬的行階。
「好,馬上去,馬上去。」劉村長連忙點頭,當即因應陳芒的吩咐而吹出一聲短淺的口哨,不多時,便有幾位身強體壯的青年小跑著來到了村長的身邊。
劉村長不過是向他們簡單囑託了幾句,幾位代步的青年便是立馬動身,開始引領全村人的腳步。
劉村長是隱世的神醫固然不假,但並不代表他的實力就會因此而變得超群。而事實上,在這偌大的江湖之中,劉村長也不過只是一個掌握了妙手回春之技的普通人而已,在神魔齊出的武林中,他照樣是手無縛雞之力。
當年之所以會收敦煌為徒,最主要的原因是看中了他的天資非凡,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實際上,劉村長未嘗沒有藏一個將來能夠讓這名劍聖心甘情願地為自己遮風擋雨的小心思。
醫者仁心,廣懷天下。
可義無反顧的治病救人,在某些時候,又何嘗不是一種得罪人的舉動呢?
濃墨重彩的江湖,從來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
「姜樂冥,還愣著幹什麼?」陳芒再次望向才將憶寒收入囊中的姜樂冥,一聲沒有前兆的怒吼把後者嚇了一個哆嗦。「還不快去?!」
「是!」也不管雪兒和劉村長到底願不願意了,姜樂冥反正就是一手抓一個,剎那健步如飛,以閃電般的速度在卧龍村中掀起滾滾長煙。
「小夥子慢一點慢一點!老夫要散架了!」
村子里有劉村長的破音高呼斷斷續續地響起。
「吼。」姜樂冥他們前腳剛走,一匹蒼狼就已然緩步來到了陳芒的身邊,他靜悄悄地俯下身,乖巧地趴在陳芒身邊,宛如黑珍珠一般的眼眸凝睇已有星象若隱若現的天空。
「敦煌大人說,一定不能讓雪兒出了這卧龍村。」陳芒垂下了造就固若金湯的右手,「你說,我們攔得住么?」
「如果那銀髮女娃在知曉了真相以後仍要堅持出村,十個你都攔不住。」以本尊相貌示人的蒼風幽嘆一聲,「而銀髮娃娃出村,姜樂冥必然一同跟隨,所以就算是有一百萬個我,也攔不住。」
「哦,想起來了,姜樂冥身上還有一隻你巴不得要好生侍奉一輩子的黑雀。」陳芒面無表情地調侃道。
「我勸你以後拿他來練手的時候,最好也收斂一點,要是真把黑雀給惹急了,神仙都難救你。」
「神仙?」陳芒眺望遠方,自言自語道:「神仙現在都自身難保,哪還有心思去管別人?」
日沉西方。
夜幕終臨。
有璀璨星辰開始在幽紫中騰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