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幽夢
有女子跌跌撞撞地奔行於瓢潑大雨之中,脆弱的斗笠委實難以承受傾盆,很快就顯露出了即將崩潰的徵兆。
她抱著一個仍處襁褓的孩子,孩子在她的懷中安睡,眉目很是平靜安然,任由四周無限風急雨驟,孩子照樣能隱隱放出纖弱的鼾聲。
孩子在銀光環伺中,睡得很香。
女子兜過一個拐角,忽然有狂風席捲而來,吹落了她的斗笠,引出一頭哪怕大雨傾盆也難掩其光霞的銀髮璀璨。
宛如瀑布垂下的髮絲就好似夜幕當中的銀河,只不過很是不幸地落了凡塵。
兜兜轉轉,踉踉蹌蹌,先是在萬家燈火前踏起無數泥濘又漣漪,然後又走上崎嶇而蜿蜒的山路,費了千辛萬苦,女子總算抵達了她的住所。
那是一處四圍漏風的木屋,正在呼嘯狂風中不斷呻吟,那搖曳不定的樣子讓人很難相信它真的能夠活過這風雨交加的一夜。
看著隨時都有可能被天象連根拔去的小房子,再望了望懷中安睡的嬰孩,女子故作堅強地抿了抿嘴,隨後向前邁步。
她用右手托住孩子的身體,緩緩前遞的左手散發淺淡柔光,如草蛇般伏地而行,繼而沿著房屋的四柱纏繞而上,以飄渺的外力充當屏障,將那些漏風漏雨的縫隙絲絲填平。
待柔光終是在風雨中穩固了木屋,女子突然全身一軟,向前倒去,更是險些直接癱到在地。如果不是木屋的牆體恰好近在咫尺,成為了她突然癱軟的身子所能依靠的中流砥柱,女子恐怕就得連同嬰孩一起摔個七葷八素。
呼吸變得很是急促的女子只能用螓首強撐著自己的身體不讓其倒下,原本能夠傾國傾城的五官,現在卻是痛苦地扭曲在一起,美態不復往昔。
一陣歇息過後,女子可算是恢復了零星半點體力,依仗著牆壁,她艱難邁開步子,橫向挪動,在大雨中不迅不急地來到了緊閉的房門前。
女子只敢用兩指輕觸門框,生怕一瞬用力過猛就直接給這扇木門卸了下來。她小心翼翼地推開嘎吱作響的木門,房內的光景亦是有些不堪入目。
無孔不入的暴雨牽來一如瀑布般的落水,將房間的正中心地板化作一個沒過腳踝,及至小腿的池塘,一切內飾無不都是東倒西歪的模樣。而唯一能夠在從濕漉漉中倖免遇難的,就只有一張被與嬰孩身邊如出一轍的銀光環繞著的木床,靜卧在上面的床墊是這個小家中最值錢的寶貝。
女子拖著沉重的步子,來到床邊,將懷中的小孩子輕輕放到軟墊上。哪怕已是被大雨淋成落湯雞的她,在望見孩子安睡神情的那一刻,她眉宇間的一切憂愁瞬息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幾近泛濫的溫柔。
女子用顫抖著的右手輕撫孩子的面龐。似乎是覺得她掌心中的清冷有些討人厭,孩子擺了擺頭,讓只是初為人母的她趕忙如同觸電般抽回了右手。
既然被「嫌棄」了,女子也就再沒有去自討沒趣,抽來屋中僅有的板凳,在溢水的池塘中安穩坐到床邊,她仔細地端詳著孩子的稚嫩容貌,嘴角下意識地浮現出寵溺微笑。
在女子的身後牆壁上,正懸挂著一張栩栩如生的畫卷,縱使經受了不久前才停下的大雨洗禮,畫上的丹青卻是沒有半點衰退或者混作一團的痕迹,仍是清晰可見的涇渭分明。
畫上人物銀髮長裙,踩在盛放的蓮花池中央,一臉巧笑嫣然,輕盈的舞姿與周遭景色相得益彰,更是將其襯得美若天仙。
畫中隱隱有劍氣,卻並非是尋常劍氣那一往無前的鋒銳,反倒溫柔如清風。
正是畫上人物本尊的女子此時正屈居在床尾,她將雙手當成枕頭,枕在濕噠噠的腦袋下面,整個人前身趴在床上,側臉凝視著微鼾的嬰孩,慢慢沉下眼帘,漸漸睡去了。
她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此時此刻,正有另外一道置身事外的銀髮倩影,正在觸手可及的距離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的發生。
「呼。」這是雪兒自回到卧龍村之後,又一次的大夢初醒。
從昨天晚上作為開始,粗略地算一下,這已經是雪兒做得第六場夢了。
再次蘇醒的雪兒勉強坐直腰桿,強忍著那無論怎麼休息,都始終揮之不去的惺忪睡意,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金色陽光透過半掩的窗戶斜射在地面,對外散發著一般只有在晌午過後才能具備的灼熱與眩目。
「你醒啦?」劉村長正巧端著午飯推門而入,瞧見正一臉茫然地坐在床上的雪兒,便是樂樂呵呵地招呼道:「睡了這麼久,也應該餓了吧?來,吃點東西。」
午飯並不是什麼大魚大肉,只是熬得稀爛的肉糜粥配上一些小炒,剛好適合時下正渾渾噩噩的雪兒食用。
雪兒原本想就這樣端過劉村長遞過來的瓷碗,卻沒曾想久睡之後,自己的雙手竟是已經脫了力,這才剛捧上瓷碗,還沒將其抬到嘴邊呢,就整個向下墜去。如果不是劉村長眼疾手快,及時端平了瓷碗,這碗肉粥就得直接跌在床上。
滾燙的肉粥浪費了事小,要是雪兒被它燙傷了,那才是一件傷腦經的事情。
「嘿喲,好險。」劉村長用大拇指扣住瓷碗的上沿邊緣,其餘四指則穩固其下盤,碗中肉粥索性只是來回晃悠了幾下,並沒有一滴從中灑出。「應該是睡太久,雙手發麻了吧?」
「應該是吧.……」雪兒報以歉意一笑,瞥了瞥聳拉下來的雙手,雙色的眼眸中稍顯困惑不解。
「那需要我找人來喂你嘛?」心中有分寸的劉村長並沒有直接毛遂自薦。
「額……不用麻煩村長了,您把東西放在桌子上就好,我過一會兒再吃吧。」雪兒柔聲道。
「那好。」劉村長微笑著頷首,單手端起食盤,重新杵起因為要抓碗而被丟到地面的拐杖,稍顯蹣跚地走到木桌邊,將剛好盛夠一個女生食量的午飯平穩放在桌上:「你自己一會兒記得吃啊。」
「嗯。」雪兒目送著傴僂的背影緩緩踱出房門,原本還想著趁勢下床的,奈何雙手仍然無力,只得裝作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重新躺回床上。
雪兒凝望著空無一物的天花,此前六次夢的朦朧光景開始在腦海中輪轉,在她的無言思索中,這些幽夢並不跟那些一般的夢境一樣,始終都維持著神秘之色,任夢中的主角在現實中如何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仍是一點細節都回想不起來;相反地,隨著雪兒的思緒逐漸由渾渾噩噩變得澄明清澈,那些夢境亦是一層層地褪去了外在的隱晦輕紗,變得清瑩秀澈。
然後,她立馬認出了銀髮女子的身份,並脫口而出:「媽媽!」
頹廢的惺忪睡意霎時瓦解冰消,取而代之的是雪兒心中那幾乎無可抑制的激動之情。
第六場夢中發生的一切若是依照時間順序排列,則恰是最早的;然後便是第三場夢,在那一次,白櫻雪帶著自己回到了行天大陸,並趁著夜色宛如過街老鼠一般偷偷溜進白家主城,找到了白蘭雨,並將自己託付給了她。
這兩場夢,一場是雪兒自身擁有切實記憶的,而另外一場,則是她根據那個仍處襁褓的嬰孩而半蒙半猜出來的。
至於剩下的四場夢,當中發生的全部光景,皆是雪兒從來都聞所未聞的事情。
但既然有一場夢帶著雪兒重溫了自己與小姨初次見面的全部細節,那麼,這六場夢所記載的東西,是不是也都是曾經切實發生過的事情呢?
雪兒一邊這麼想著,一邊下意識地重新坐直了腰桿,異色的眼瞳更是在冥冥中受到牽引,情不自禁地望向了其指間的龍蟒銀戒。
此刻正有細微光芒在銀戒上忽暗忽明,似乎是在對外傳達著什麼東西。對於雪兒來說,由銀戒散發出來的微光,其實是一種情感。
一種源於天地的柔然肯定。
在銀戒微光的協助下,雪兒終是相信了自己第六感的判斷——夢中的光景,都是曾發生過的事實。
可是,等到其餘四場夢的面紗被一步步揭開之後,雪兒的神情卻是凝固了。
有一場夢,美若天仙的銀髮女子在巷口遇見了那正雄姿英發的男子,後者仗劍走江湖,當時正年輕氣盛,見義勇為更是信手拈來,所以,他自然而然地為那個被小混混纏上的女子伸出了援手。
那個男子的氣息與混色的奇異眼瞳,都與一個人無比相似。
「敦煌叔叔.……」雪兒難以置信地咽了一口唾沫。
有一場夢,銀髮女子正在包子鋪前因為錢財被偷而暗自發愁,恰在這時,還不曾斷臂的敦煌剛好刻意吹著口哨從一旁經過,他的手中,正拋著一袋叮叮噹噹的銅錢。
順著清脆回過頭去,銀髮女子剛好看見了那攝人心魄的異色瞳孔,還在發懵的時候,敦煌笑嘻嘻地將那袋銅錢丟給了她,嬉笑說道:「瞧你胸脯生得如此波瀾壯闊,怎麼卻跟沒長點心一樣,連錢被人偷了也不知道。」
來者只是一句淺淡的葷語,卻是撩得銀髮女子兩頰瞬間通紅,趕忙俯身拾起掉地的錢袋,慌慌張張地轉過身,向那早已等得不耐煩的老闆結了帳,接過包子就往一邊跑去。
敦煌目送著那踉踉蹌蹌的倩影逐漸遠去,順帶從路邊折下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中,弔兒郎當地說道:「還真是個臉皮薄的女生呀。」
夢止,雪兒的心緒卻已是被其引向了另外一條她從未設想過的道路。
第三場夢接踵而至,這一次,多災多難的銀髮女子倒了八輩子血霉,好死不死,偏偏遇上了千年魔獸的追襲。
倉皇逃竄中,她卻是忽視了腳下凸起的頑石,一腳踢了上去,直接變成滾地葫蘆,與此同時,窮追不捨的魔獸眼看時機已至,便是當機立斷地畢其功於一役,奮力撲出,血盆大口之中布滿如同碎石一般的利齒,此刻正寒光四溢。
瞧著銀髮女子已是命懸一線,就在這時,恰好有劍芒衝天而起,頃刻間貫穿天與地的鋒芒豎斬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隻魔獸對半劈開。
紫紅色的鮮血潑灑在銀髮女子身上,以腥臭不斷激發著她心中的驚魂未定,她的心跳已然達至前所未有的頂峰,宛若擂鼓一般的嗡鳴更是接連不斷。
此時此刻,那瞬殺魔獸的劍芒,就懸停在女子面前三寸的位置,其中的銳不可當更是不加任何收斂,就在周遭肆意流轉,嚇得她雙腿一直顫抖。
就在進退兩難之時,女子只聽不遠處突然傳出一聲低沉的輕吟,然後這堪稱神來一筆的劍芒就如冰雪遇火般迅速消融,轉瞬無影無蹤。
「裂齒獅。」從林間緩步走來的身影不管是對於倒地不起的銀髮女子,還是對於正以旁觀者角度端詳一切的雪兒來說,都是那樣的熟悉。
敦煌緩步來到內臟撒了一地的屍骸旁邊,面無表情地蹲下,全然不顧周遭腥臭如何咄咄逼人,直接徒手撥弄起這具新鮮的屍體,一邊細細挑選著,一邊還不忘調侃幾句:「一般來說,它都不會主動攻擊人類的才對,除非有人不知好歹闖入了它的領地。」
然後,敦煌側過臉,望向那剛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女子,笑容玩味:「你是不是又闖什麼禍了啊?白櫻雪。」
這時,二人已然相識相知。
「我……」被敦煌直呼其名的白櫻雪小臉煞白,哪怕是鼓足了零星氣力想要做出反駁,卻還是敗給了顫抖的四肢,只能灰溜溜地倒回絨絨草坪,任敦煌隨意出言調侃。
夢滅。而由其幻滅時產生的泡沫與彩蝶飛舞,則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將雪兒推向事實的真相。
有一場與眾不同的夢,夢中畫面是定格的。在那雲霧繚繞的山巔,有一男一女牽手而立,酷似神仙眷侶的二人正站在懸崖邊,彼此的臉上都洋溢著無比幸福的微笑。
如果說之前的幾場夢對於雪兒來說,都不外乎是鋪墊性質的推動,那麼這一場夢,便是那足以一錘定音的決定性一擊。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六次大夢初醒,卻是在雪兒臉上換來了因震驚而顯得無比獃滯的神情……
一直杵著拐杖駐足於雪兒閨房門外的劉村長稍稍嘆息,眺望著那日上梢頭的金光熠熠,他的眼神顯得無比複雜。
「十八星啊,天上吟吶。」劉村長用拐杖輕點地面,緩步走出庭院,一邊走,一邊輕哼:「有劍一呀,斬江湖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