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卧龍村
劉村長的身材是老人佝僂,杵著的拐杖不似華貴城鎮內那般或雕龍刻鳳,或神波如漣漪徐徐流轉,只是一根從老樹上折下的粗枝,削掉了其中的硌手小刺,僅此而已。他的右腿無法正常使勁,因此在撐著拐杖走路的時候總會像企鵝一般左搖右晃。
劉村長跟雪兒交代,自己之所以會一瘸一拐,是因為上樹摘水果的時候不甚跌落,這才摔斷了腿。雪兒信以為真。
由於雪兒在行陣列隊里的一馬當先,這才讓她與劉村長有了一時半會兒的對話時間,等到二人互打招呼,寒暄片刻過後,其餘以何夕伯與陳芒為首的,緊隨在雪兒身後的人們也終是拂開了眼帘前垂落的綠葉婆娑。
金黃中沉澱出淡淡紅暈的乳豬是村民們算好了迎接時間,剛剛才出爐的,因此,那被烤得無比酥脆的豬皮現如今仍在滋滋冒油,提出騰騰熱氣相伴著撲鼻肉香呈炊煙狀扶搖至行陣列隊之中,換得許多人的頃刻垂涎,而當中最沒有收斂之意的,正是打歸隊以來,就沒怎好好吃過飯的姜樂冥。
當姜樂冥第一次與敦煌在船上相遇的時候,就曾有過瞬化掠光浮影從劍聖手中奪走一塊麵包的壯舉,更別說是現如今經過多次歷練,境界飛升,再不復當初孱弱的他了,只是下意識地一個箭步,便令其從行陣末尾霎那踏行至鰲頭的位置,眼看就要撲到乳豬金皮上了,卻是被半路殺出的陳芒以一記宛如銅牆鐵壁的揮袖不偏不倚地攔下。
「猴急什麼,等一會兒又不會怎麼樣,反正也少不了你的那份。」陳芒頭也不回地說道。
「你每次都這麼說。」被彈得老高的姜樂冥在浮空時便已經調整好身形,就此翩然落地倒也撲不起半點塵煙流轉。但儘管如此,卻也止不住他嘴裡的細聲抱怨:「結果我就沒吃飽過。」
「我之所以那麼做,哦不,你師傅之所以會這麼做,還不都是為了你好?」陳芒語氣淡然,當若是有人能夠從正面望見他的臉龐,便會有揶揄的微笑歷歷在目。「正所謂飽暖思欲,為了杜絕你有這等思想,所以吃個六七分飽就夠了。」
「我還饑寒起盜心呢。」姜樂冥白了面前那位算不上真正的師傅,卻又勝似師傅的陳芒一眼,顯然已經把他的解釋說辭當作歪理。
「就再忍忍吧,等進了村子,我就不會再管你了,到時候,你自己想怎麼做就怎麼做。」至此,陳芒回眸,一本正經地望向已然快要與自己齊肩高的姜樂冥:「等那時候,你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真的假的?」姜樂冥的瞳孔中滲出些許難以置信的神光。
「真的不能再真。」這一次,陳芒再沒有於嘴角勾掠微笑后道出類似於「騙你的」之類的玩笑話語:「敦煌大人將你囑託給我,而這份囑託的最終目的地,正是卧龍村,從進村的那一刻開始,你未來的路就要由你自己來開闢了。」
「這樣啊.……」姜樂冥的臉上神情於電光火石之間瞬閃過無比低落的情緒。
說到底,不論心境怎樣沉穩得靜如止水,姜樂冥始終還是個尚未成年的孩子,或許童言無忌再無法套用在他的身上,但孩子那生而敏感的心性,他至今仍未完全褪去。
「劉村長,好久不見啊。」已是謝頂老頭的何夕伯笑呵呵地從眾位家僕的簇擁下緩緩走出,見雪兒和村長之間的交流稍稍告一段落,便是自覺覓得時機,穩穩開口。
「呀,何丞相,好久不見好久不見。」聽著愈發渾厚的嗓音啟張,步履蹣跚的劉村長便是展露出更加樸質的笑顏,儘管深壑皺紋霎時間擁向一處,令其外貌看上去愈發滄桑,但點綴滿臉的喜悅卻是因此愈加明亮。
「以後,還得多多仰仗村長您咯。何某在此,先道一聲謝。」何夕伯搔了搔本就已經沒幾根毛的頭頂,空出的左手與村長主動前遞的右手緊緊相握。
儘管何夕伯一身武功盡廢,但畢竟曾經擁有過萬中無一的體魄,掌心的勁力也遠較常人大上不少,由是,在不傷著老村長的前提下,何夕伯借勢固定住劉村長的身體,隨後躬身下腰,半強迫地逼著卧龍村德高望重的村長受了自己的一禮。
「哎喲喲,不敢當不敢當。何丞相你們能來,就已經是我們村子莫大的榮幸。」老村長一隻手要杵握拐杖,加上何夕伯暗地裡使用的巧勁,令其一時半會兒掙脫不開這外人看來無比正常的握手,只得連忙用客氣說話平衡何夕伯敬禮的份量。
闊別已久的重逢禮數便在這各有讓步的情形中緩緩步向結尾,何夕伯主動鬆開了緊握住劉村長的手,而後者則是用拐杖輕輕地敲了敲地下的石塊,一眾在旁恭候多時的農夫便是徑直走向那剛剛停穩的馬車,老實巴交地開始自個兒任勞任怨的卸貨工作。
他們的肌肉都不算誇張,身材卻是無比結實,皮膚亦是健康純正的小麥色。馬車上的東西雖然不算特別多,畢竟只是裝了三輛馬車的量,但重量還是有一定程度的,絕不是一般人能夠僅憑個人力量抬起來的。
然而,這些年輕體壯的村民們對此重量卻是根本不予理睬,左右開弓,一手提一袋,兩肩扛兩箱,有條不紊地上下馬車,不迅不急的步伐更是如耕地黃牛般穩健,就這般默默無言地將貴客們的行李扛入村子里已然辟好的房間里儲存,來回大概只需一刻鐘。
由是,三輛行李滿滿當當的馬車,共計只要了七名村夫,花了大抵三刻鐘的時間,便已經完成了全部卸貨的工作,橫向對比起當初在水天一色的裝載時間,更是快了六倍不止。
「劉爺爺。」而就在農夫們搬遷行李的時候,一聲嬌滴滴的呼喚偶然迴響,劉村長才剛一揚眸,就見一道倩影化作流星,直接撲進了這位腰桿遠比看上去堅挺的老人懷裡,小女兒的雙手繞上劉村長的脖子,就這樣掛在老人家的身上。
「雯靈丫頭都長這麼大了啊,好啊好啊。」劉村長的笑容在此時更顯燦爛,也不著急著催下掛在自己胸前的田雯靈,反倒是順手輕拍起她的後背,眼神恰如爺爺瞅見親孫女一般慈祥寵溺。「最近和爸爸過得怎麼樣啊?沒有鬧矛盾吧?」
「當然沒有,我很乖的。」田雯靈綳直腳尖,直到前半指尖勾到地面,這才鬆開了環繞著劉村長脖頸的手,一臉得意揚揚地說道。
「沒有就好,沒有就好,我就怕你哪天有跟爸爸鬧僵了,又深更半夜地跑到這邊來找你劉爺爺訴苦,爺爺老了,可經不起你這麼折騰咯。」劉村長嘴上是這麼說著,但眼眸中卻是一點嫌棄的神韻都找不到,甚至還有幾分期盼的目光。
口是心非莫過於此。
「爺爺就知道戳我脊梁骨,今天不給爺爺織布了!」田雯靈囔起小嘴撇過臉,氣鼓鼓地哼道。
「正好,爺爺家的織布機今天剛剛好壞了,還沒來得及修,小丫頭你想織布也織不了。」劉村長顯然不受田雯靈的威脅。
「那我以後都不給爺爺織布了!」
「那可不行,難道你忍心看你爺爺在大冬天沒有衣服穿嗎?或者說,沒有衣服來蓋住我手上的疤痕嗎?」一針見血的駁斥讓田雯靈的架勢瞬間弱了下來,後者只得悻悻然撇嘴,一個側步躲到笑看爺孫倆對話的雪兒身後。
順帶一提,田雯靈的雯靈二字,是劉村長主動幫給村裡光宗耀祖的田敬禾取得,而且田雯靈從小就喜歡跑到卧龍村玩,雖然與這位村長沒有任何血緣關係,但兩者的相處,卻是比親生的還要親。這種關係甚至到了田敬禾後來帶著田雯靈去到天靈帝國中定居,也不曾消退一分一毫。
而就算是定居了天靈帝國,一有機會,田雯靈還是會讓爹爹帶她會村子里玩兒。
當初田雯靈之所以會大半夜隻身一人地跑到卧龍村,主要是因為父女二人在回村的路上起了爭執,小女孩生悶氣耽擱了行程,拖家帶口的田敬禾又不好半夜披星戴月地趕路,只得在一旁搭個帳篷先過了這一晚上。而就在田叔搭帳篷的時候,早已對卧龍村方圓近百里輕車熟路的田雯靈便趁機逃跑,在北極星高亮的深夜,叩響了已然呼呼大睡的劉村長的房門。
那次田雯靈連夜逃跑過後,田叔第一次抽起村裡的竹藤,就要猛打寶貝女兒,老爹死命打,老爺拚命護,最終,一場鬧劇在田雯靈的怯聲道歉后緩緩落下帷幕。
說到底,田叔還是沒能打到田雯靈,揮動起來虎虎生風的竹藤,反倒是給那時身穿短袖短褲,頗為無辜的劉村長的手上腳上烙下了幾條實實在在的猩紅疤痕。
劉村長沒有在意紅痕痛還是不痛,只是覺著烙印委實不太好看,正巧田雯靈那時候學了織布,便順水推舟,施恩要挾讓田雯靈答應每次回村,都得給自個兒織上大塊能夠編織一套成衣的布匹才能離開的要求。
織布向來都是一門技術活,就算是天賦異稟的人,備好一塊足以制出上衣和長褲的布匹,也得費上一番功夫,還別說是生來就喜歡追求完美的田雯靈了。而如此的一個要求既然被答應下來,每次田雯靈的回村,最起碼都得呆上兩個禮拜,這才讓爺孫倆有了更多相處時光。
劉村長這般拙劣的心機用意被已是在皇室中有著舉足輕重地位的田敬禾一眼看破,但卻不曾說破,只是任著劉老的性子。
田雯靈每一次織成的布匹都被劉村長如數珍寶般小心翼翼地收藏在自己的衣櫃里,每一塊都完好無損,每一塊都不曾使用過一點一滴。
「咳咳,對了,阿禾跟我說過會有一位紫衣一同前來光臨本村,他人在哪呢?」劉村長的臉色難得凝重了幾分。
「在下江鳴羽,見過劉老村長。」眾人中只有一位紫衣,所以等同於被指名道姓的江鳴羽便是從隊列末尾慢慢走了出來,期間還把腰間的那塊由田叔交託給自己的令牌取了下來,捧在前遞的掌心中。
「紫熏米令,是你沒錯了。」劉村長再次用拐杖輕點地面,與之前找來農夫搬物不同,這一次的墜擊明顯力度更大,傳聲更遠。
也就只是眨眨眼的功夫,就看見兩位膚白如雪的女子從天而降,她們與江鳴羽一樣,都穿著華麗奪目的紫衣長裙,容貌多傾向於小家碧玉的那般親和,唯獨兩對眼眸空洞無神。
「把令牌交給她們,她們會帶你去找你想要的東西的。」劉村長這樣吩咐道,現如今正寄人籬下的江鳴羽只得照辦。
而等到那被劉村長稱作紫熏米令的令牌被江鳴羽連推帶送地遞進了其中一位女子的手中時,兩位女子的眼眸這才變得明亮動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