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六章 選子
冥界的荒涼與生俱來,在這裡,適者生存的殘酷甚至還要無限倍大於凡間的枯燥沙漠,滿界的飛沙裹挾著一塊塊如同拳頭大小的尖銳石粒,吹打在人的身上,勾勒出道道白痕傷口。
在冥界誕生的生命,生而便有異於常人的恢復能力,但並不是當中的每一位都如同那至高無上的一字輩那樣,擁有著瞬息復原傷口的能力。
冥界的階層不似凡間帝國那般仰仗小聰明,耍耍小手段,摸爬滾打十餘載,總能混跡到有出頭日的那一天。在這個資源極度匱乏的蕪穢世界中,純粹實力便是一切。要想得到冥界中樞的青睞,就只能血殺出一條路。
冥界的生命誕生同凡間沒有什麼分別,儘管當中有太多太多長相奇特的妖魔鬼怪,但大抵都有分男女,可以進行繁衍生息。而且,隨著實力的逐漸增長,從初出茅廬的三字一路攀至萬人之上的一字,那些怪模怪樣的駭人相貌,也會與凡間人的樣貌逐漸靠攏。
所以在冥界,擁有人的相貌,便是實力最為鮮明的體現。
而與此同時,冥界還擁有迥異於凡間的生命誕生方式。
每隔冥界的十年,在暗無天日的荒涼最深處,便會有一批初生的孩童呱呱墜地。橫向對比起冥界民眾那些寒磣的長相,誕生在這荒蕪最甚的地方的孩子們,則是生來就擁有人貌。
這一批批手無縛雞之力的孩童,儘管生來就具備著冥界居民朝思暮想的人貌,但往往都很難活過初初降世的風沙洗禮。
他們被冥界稱作孤子。
孤子保持著約莫等同於凡人三歲時的兒童樣貌降生於冥界,就連發育都不曾盡善盡美,更別說是抵禦那些連打在大人身上都能轉瞬敲出血窟窿的飛沙走石了。
當然,每個世界都是因為有了例外,才有了難以預估的驚喜。以天地孕育的十年為期,在那一批批降生於世的孤子中,每一千個,都會走出一個不負眾望的天選之子,帶著遍體鱗傷的軀殼,爬回記憶中根深蒂固的冥界主堡。
冥界將這些例外稱作選子。而每一個選子,只要在抵達冥界主城后三天不死,便無一例外地都將躋身於冥界的至高戰力:一字輩。
為什麼要求是三天?因為這些選子在回到冥界主堡之後,便要歷經一生中只有一次的,維持三天的恢復期,一方面是用來治療自己的滿身傷痕,確保沒有隱疾殘留;而另外一方面,則是要與冥界主堡進行主客鏈接,讓自己徹底成為冥界主堡中,深根固柢的一員。
然而,位於冥界金字塔尖的一字輩數量何其有限,每躋身一員,那些按部就班地提升自我實力的二三字輩,其晉陞之路便會更加險阻。
同時間,選子才恢復期未曾結束的三天里,他們只會是普通人,而非如同魚躍龍門般飛入一字輩的行列。
冥界律法森嚴,尤其注重階級制度,但當中可沒有一條嚴苛法律,是專門針對擅殺普通居民的啊。這麼些三天後便可徹底騰飛的龍子,現在,不過還只是隨手便可捏死的螻蟻而已。
既然塵埃落定是三天之後的事情,那麼對待這麼些很有可能影響到自己前程的貨色,心慈手軟才是大忌。
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擁有智慧生命,就少不了勾心鬥角的角色。
佞便是這樣的選子,但他的命運之多舛,卻甚至要遠超於一般的選子,單就記憶中沒有冥界主堡的定位這一點而言,其生死之考的難度,便已不言而喻。
一般而言,選子從降生直至回到冥界主堡,大概需要花費一個星期的時間。而佞則是拖著堪稱是累贅的三歲軀體,冥界的陰霾中,走過了整整半年的時光。
沒有人知道他在這半年的苦難中究竟經歷了什麼,大家都只知道,當佞揚起幾乎脫力的手,敲響冥界主堡的大門時,他除了自己的右手之外,就再沒有別的什麼東西了。
霜就是在那個時候與佞相遇的。
霜清楚地記得,在那個半掩的城門口,佞仰著脖子,一對自幼神采飛揚的眼眸滿溢著對生命的渴望,他不甘自己的一生還未曾起筆就這樣草草收尾。
也正是因為這種強烈的渴望,才支撐著佞走過了半年的歲月,才讓只有殘軀的他,得以出現在霜的眼前。
與佞同樣作為選子出身的霜自然對其處境感同身受,同情之色不加收斂,幾乎是下意識地噴涌而出。
電光火石之間,她就已然做出了決定。俯身抱這位起與自己的身份可謂是天差地別的小男孩,她把他帶回了有且只有一字輩才能涉足的古堡高層。
如此行徑違反了規則,在那三天的時光里,轟然的爆門聲幾乎每日不絕於耳,外面的士卒叫嚷著要將霜壓去受審,可後者卻是對此一直充耳不聞。直到第三天的如期而至,直到那位男孩終於晉陞為名副其實的一字輩:佞,她這才啟開大門,微笑著面對那萬千的銀光利刃。
逾越規矩帶來的懲罰致使霜被剝去了一字輩的稱謂,一連打下兩個層階,從滿是翹楚的萬人之上落回魚龍混雜的三字,可霜卻是無怨無悔。
縱觀歷史潮流,得益於霜三日寸步不離的呵護,佞的恢復期是選子中有史以來最為平穩安全的。
三天一過,就如同一身魔咒被人悉數化解一般,佞的傷勢竟是奇迹般地在一息之間全數恢復,斷去的四肢重生而冒出白皙稚嫩,如同金紙一般的面色也是轉瞬變得紅潤起來。
從布滿芬芳香氣的軟床上一記鯉魚打挺奮然起身,佞眨巴著好奇的眸子,打量著除荒涼之外,還是頭一次見到的景色。
「你醒了?」當如同洪鐘般的聲音從某處角落悠然響起,佞的視線這才急急忙忙地匯了過去,望見是一位虎背熊腰的男子,左手正靜心把玩著一串佛珠。
在那個時候,他手串上的佛珠只有八十九顆。
「你是誰?」還不知道自己名為佞的小孩從下床之後,始終保持著背靠牆面的姿勢站立,以確保身後不會有人搞突然襲擊。
這已經是烙印在選子血脈之中的警惕了。
「別緊張,三天期限已經過了,我是不會對你動手的。」那位男子停下了手頭上的動作,看著戒備仍然未有消退之色的小男孩,嘴角輕笑道:「現在的你叫作佞,而我的稱號是銘,同你一樣,也是一字輩的人。」
「你也是選子?」佞的眉心瞬閃過一陣喜悅,本來他還以為在三天大限降臨之前的昏闕就已經等同於宣告了自己的死亡,可沒想到居然還能有這等奇迹發生。當然,這些都只是他不顯於言表的心理變化而已。
「不,我不是選子,我是一步步爬上來的。」銘這般說道,語氣當中卻並沒有摻雜著一般按部就班的修鍊之徒對於得天獨厚的選子所固有的嘲諷與蔑視,平淡的語句只是用來闡述事實。「不過既然說到了選子,那就把話挑明吧,你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就是有位一字輩的選子不顧降級的刑責,義無反顧地幫助了你。」
「有人幫了我?」對此,佞的語氣倒不是顯得有多麼詫異,幾近於焦急的迫切也是偏向於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方面:「是誰?他人現在在哪裡?」
「霜救了你,也因此變成了三字輩,而現在的話她大概在廣場上。」銘句句不拐彎抹角,簡單明了地回復了佞的問題:「反正我要帶你去熟悉熟悉周圍的環境,要不就順道去拜訪一下她吧?」
佞盯著銘,遲遲未有動作。
「我還從來沒有跟選子打過交道,所以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你相信我。」銘並沒有把佞因為懷疑自己而產生的愛答不理放到心裡去,只是聳了聳肩膀,朝佞遞出自己把握佛珠的左手:「這八十九顆佛珠實則是我全部修為的具象體現,我把它交給你,這樣,你能相信我了么?」
佞順著銘的音浪將視線投放在那氣機奔涌翻滾的佛珠上,深邃的眼眸看物通透,很快便認出了銘並非在夸夸其談。直到從他的手中不費吹灰之力地接過佛串,佞這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走吧,等見到了那個人之後,我就把佛珠還你。」佞如對待稀世珍寶一般將佛串捧在掌心,這讓銘會心一笑。反身揮開落地的紫慕窗帘,推開剛好足夠通人的窗戶,他朝著佞向外面搖了搖頭。
「走這邊,近道。」銘身先士卒地跳了出去,粗獷的身姿在騰飛時卻靈活得宛如一隻輕燕。佞運氣緊隨其後。
匯力走氣的路徑與手法,選子基本都是無師自通的,之後所學的一切,大多都是錦上添花罷了。
二人很快便來到了陰沉沉的廣場,在那妖孽叢生的千奇百怪之中,一位身穿連衣長裙的女子顯得是那麼的鶴立雞群。
「參見二位大人。」遠遠地望見貴客將臨,一眾只有三字作為底蘊的冥界之徒便是接連下跪,宛若一波剛剛平息的浪潮,悉數跪倒在地,將佞銘二人簇擁於中心
被貶為「庶民」的她自然也不例外,只不過,在她的膝蓋即將觸碰到灰土之時,從那一刻開始便是正太模樣的佞伸手接住了她。
佞帶著雙眸之中的粼粼波光,深情地凝望著霜有些猝不及防的臉龐:「是你救了我。」 ……
「我要殺了你!!!」滔天怒火久久地回蕩在山巔。
敦煌此刻正將手肘抵在膝蓋上,對於憤恨,他充耳不聞,一對奇眸寸步不離那生機迅速消彌的女子身軀。
「為列君生賣命,真的值得么?」敦煌輕言道:「如若不然,你們倆完全可以做對神仙俠侶,笑傲這人世江湖,又怎麼會落得今天這般下場。」
「如果真的可以的話,我還真希望能和他一起漫遊在這人間呢。」命樞告破,霜便是有天大的本領,也再起不了一點風浪,所以敦煌索性收回了鞘鋒,將其刺入雪層黯然佇立,好靜心聆聽這位僅僅只有一面之緣的女子的遺言。「只是,我們的命,從出生以來,就與那位大人綁定在一起了。所以我們並不是在為列君生大人賣命,而是在為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