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犧牲
瑾峽國先皇名為鍾靈,以一顆仁心聞名天下。若人所犯之罪非殘殺,非危國等致死之罪,他們很少會被判處死刑。大多數時候,都是被流放到外地。
在瑾峽國的外城,也就是龍脊之谷的對岸,那兒便曾是所有罪犯的流放之地。在那片森林中有著形形色色的村落,杜夜雪便是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之中。
他的父母原是朝中大臣,卻因屢次冒犯那時候如日中天的宰相——樂正邢文——而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本該在遊街示眾后處以極刑的他們,於最後關頭卻被瑾峽國先皇給救了下來,流放出境。
由於其父母本就為人坦蕩,對於子女的培養自然傾於正道。在如此環境下長大的杜夜雪,雖是出身於罪臣環繞的村落,一顆知恩圖報的赤子之心卻是從未染上灰霾。
日月如梭,本還是個牙牙學語的嬰孩,轉眼間就高過了父母日漸佝僂的身子。父母的漸漸老去讓杜夜雪直接越過了叛逆的階段,從小便習得何為孝順的他,心甘情願地接過了父親手裡的工具,慢慢承擔起家內一切需要體力操勞的活動,包括打獵,耕地,種田之類的事情。
能夠齊聚於同村的人大多數都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了,所以他們的行事為人都會一改曾經的暴戾,變得溫和。而杜夜雪這一孝子的名號,自然而然地就得到了全村人的待見。
老一代犯下的罪孽本不該遷於後輩,身為仁君的鐘靈不會不明白這一點,但奈何那時掌權的除了他以外,還有一個於朝野隻手遮天的樂正邢文,對半開的權力讓彼此相互僵持,放外城流民回國的事情,也因而一拖再拖。
但這一切又和杜夜雪有什麼關係呢?他從小就出生在這裡,對於這兒的感情,勢必要遠比龍脊之谷彼岸的國家深厚得多,就算一輩子回不去,又能怎麼樣呢?
平靜祥和的日子一路堆疊上去,總會有抵達巔峰的那一刻,所謂物極必反,等到了那時,一切都必將改變。而對於杜夜雪來說,改變他一生的軌跡,莫過於他在三十多歲時遇上的那個美若天仙的女子。
碧眼長尾,婀娜的身姿配上一張永遠保持樂觀憐憫的面容,她的出現不光為杜夜雪趕走了危及生命的猛虎,也轉瞬於他那三十多年都似古井一般的心海中激起千層巨浪。
那短短一個星期的朝夕相處,從那隻蛇妖的身上,杜夜雪所感到的只有美麗動人的善良,這一人一妖雖是初見,可那隻蛇妖卻是不辭辛勞地照顧著杜夜雪,直至其傷勢悉數好轉,這才選擇遠離。
「恩……恩人……有什麼我可以幫你的么……」其實,杜夜雪的傷早在第三天的時候就好了,他只不過是為了多和這位天仙女子相處,才故意裝出的虛弱模樣。
「叫我碧爾吧,總是恩人恩人的叫,怪不好意思的。」碧爾堆好了木柴,蛇尾揚空打出一點晶瑩火花,趕在夜幕降臨之前生好了篝火。
「哦……好.……碧爾……」杜夜雪從來沒有跟女生聊過天,更別說兩者間還隔著一層救命恩人的關係,哪怕是碧爾主動示好,他也改不掉隨行話中的吞吞吐吐。
「我給你熬了魚湯,看看合不合你胃口。」碧爾微笑著,從身後端出一鍋濃白的魚湯,鮮氣無需用嘴去品嘗,光聞就知道了。
「謝謝.……」杜夜雪接過碧爾遞上來的小碗,很快便將之喝至見底,儘管喝完后他的眉眼有些輕蹙,但很快便展顏一笑,大讚道:「恩,很好喝呢!」
「真的么?」碧爾有些欣喜,「這還是我第一次給人類熬湯呢。我其實並不知道人類的口味是怎麼樣的,所以就按照我的口味調整了,我還以為你會嫌棄呢。」
「怎麼會?魚湯很好喝。」杜夜雪嘴角上揚的弧度看不出勉強,哪怕剛才入肚的魚湯有些鹹得過頭了,他也依舊保持著鼓勵且真心的微笑。「照顧我這麼久,真是麻煩你了,碧爾。」
「哪有的事。」碧爾搖了搖頭,雙手抱頭仰望星空,真摯地說道:「是我要謝謝你,自從那個人走後,就很少有人願意陪我聊天了。」
「.……」聽著碧爾埋在話中的些許悲哀,杜夜雪卻是稍稍低下了頭,雙眸隱隱閃著若有所思的光暈。
「你的傷早就好了吧。」碧爾側過臉,一臉輕鬆地說破了杜夜雪四天以來的偽裝,後者面上一紅,雖是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承認了。「明天,你就走吧。」
杜夜雪抬起頭,眼中泛著些許傷感。
「可別誤會啊,我可不是嫌棄你了。」或許是感受到杜夜雪眉眼中的悲意,碧爾趕緊坐起身子,匆匆忙忙地搖著手:「你是人而我是妖,老跟我呆在一起,你可是會有危險的。而且,你都離開了一個星期了,你的家裡人會很擔心你的。」
杜夜雪深吸一口氣,強忍著語氣中的遺憾,苦笑道:「也是啊,我也該離開了。老師在你這蹭吃蹭喝,也不是太好。」
「真拿你沒辦法呢。」身為妖,碧爾天生就有異於常人的極致觀察力,哪怕是面容表情上的微動,也絕逃不開她的法眼,更別說杜夜雪眼下幾近三流的演技了。「反正今天也是最後一天了,我就多陪陪你吧。」
說著,其身下長尾竟是掠起朦朧的氤氳,飛快席捲全身,化作一襲連衣長裙披在她那婀娜多姿的身上,白皙且筆挺的雙腳於其中若隱若現。
這是碧爾第一次展露人形,尚未能熟練隱藏其中變幻的她,自然逃不開氣息外泄的作用,當時的她不以為然,殊不知正是因為這縷微弱的氣韻騰飛,這才惹來了往後的禍患。
但這些都是后話了。那場徹夜的交談,讓杜夜雪的心徹底為碧爾痴狂,所謂的一見鍾情讓他忘卻了碧爾是妖的事實,而是讓他記住了自己這一生唯愛,只會有碧爾。
所以哪怕到了現在,身為瑾峽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杜夜雪仍舊未娶一人,孑然一身的他膝下並無子嗣。
養育之恩與救命之恩的抉擇本就無比艱難,等到當中摻雜了杜夜雪一廂情願的愛慕后,這就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送命題。
那夜他選了前者,做出選擇的同時,他的心也就死了。行屍走肉般的十多年,他拖著遍體鱗傷、隱疾無限的身子,潛心於工作之中,只有這每天十個時辰的不眠不休,才能讓他暫時從心荒死地中走出來。
好不容易,十多年的煎熬好不容易才在重逢的那一刻徹底結束,然而,人妖的殊途似乎早就註定了這場以悲劇結尾的謝幕。
在那一朵金蓮面前,杜夜雪的肉體薄弱得就跟一張紙一樣。
在碧爾驚詫的注視下,他轉身勾出微笑,純粹而自然,真摯而美好,這是二人在那日離別時,杜夜雪送給碧爾的禮物;眼下,他又多送了一次。
「不!」在那歇斯底里的嘶吼聲中,雷影掠光狂閃,敦煌一把抓過已然無力掙扎的碧爾退至百米開外,在急流勇退中,二人一同見證了屬於杜夜雪的最後光芒。
金光扶搖而上,它不點爆鳴的空靈,而是如同風鈴般的清脆,騰然的金光以蓮花為圓心外擴出銳不可當的氣息,周遭受其浸染的萬物不論如何堅硬,均會轉瞬泯滅成齏粉般的存在。
眨眼之間,貫穿而下的金光便於這雪峽亡谷之內開出一道直徑約莫為五米的大口,一路長驅,直至海心位置,其炫目之光這才有消散之意。
當屬於金蓮的霸道席捲天地之際,峽谷外本是全年呼嘯的浪濤竟是突然安靜下來,變得風平浪靜,曾經的猖狂與暴戾,瞬息不知所蹤。
「這是……這就是神的威力么……」緊隨於敦煌身旁的鐘世擎深深咽了一口唾沫,對於那顛覆認知與常理的一幕,他只能將其歸功於神。
比起鍾世擎,敦煌面上表情雖然更顯平靜,但其心中的風浪卻一點前者差,那朵金蓮正是奪去他右手的罪魁禍首,可當初那一道金光扶搖比起眼下的暴虐,可就稱得上是小巫見大巫了。「又是地玄硫金么……不.……這已經不是這個世界的物質所擁有的威力了……」
凝眸深望,敦煌終是看清了金光中纏綿的萬千銀絲,熟悉的感覺從中升騰:「死亡之息.……難道那個人已經跟.……」
回想起交戰時的那一幕,歐陽凌霜與冥界存者共融一體的那一幕,敦煌的心中當即有了自己的答案。
「夜雪!!!」撕心裂肺的哭喊從敦煌的左側響起,只是已然全身乏力的碧爾唯一能為杜夜雪所做的事情。
在那團金光之中,肉體凡胎的杜夜雪絕無倖免的可能,不爆血霧,不點煊赫,他靜悄悄地化作漫天粉塵,又靜悄悄地嘌呤入海。
當悲傷觸及心扉,它便具有了威脅。直上腦海的空檔讓碧爾眼前一黑,瞬間昏死過去。
「啊!!!」當全場都在為死亡之蓮的再度橫空出世而倍感驚詫時,三聲同時響起的痛呼卻是在金光消逝后,成為全場矚目的焦點。
那是三具換命偶,不,準確來書,那是一大灘不成人形的黑水。本是背靠著背的三人自死亡之蓮發動后,這種無可避免的融化便開始了它的征途。
等到金光悉數退散以後,他們那由樂正邢文所賦予的生命便也徹底走到了盡頭。死亡之蓮的霸道,從來都不是僅僅針對於敵人的啊。
本還有四具換命偶的樂正邢文,一下子就成了孤寡老人,獨立於寒鐵雪花晶前,滿目頹然,他的結局在金蓮呼嘯卻未果后,就已經註定了。
「失敗了。」樂正邢文雙膝跪地,自嘲地笑著,憑藉著陰謀詭計縱橫朝野數十年的他,在今天,終將迎來結局。「終歸還是失敗了啊.……」
深吸一口氣,敦煌平復了心海中的震撼,將碧爾交給鍾世擎,單指向天,形影不離的黑鞘當即爍出銳利,轉瞬間,他已來到了樂正邢文的跟前。「你還有什麼話要說么?」
「沒能拿回原本屬於我們樂正家的東西,我愧對列祖列宗。」迎著鋒芒,樂正邢文抬起頭,揚著苦澀的微笑,寒聲道:「命運所向之人,看來還是鍾家小賊啊。」
語畢,樂正邢文將脖子直接撞上了敦煌的劍刃,削鐵如泥的鋒芒讓他瞬間身首異處,紅艷的鮮血,第一次潑灑在大地之上。
「颯!」冷不提防地陰風怒號,以黑霧為主導的妖風頓時匯入峽谷之中,纏綿於樂正邢文的屍體上,被敦煌一劍斬碎。
至此,峽谷外苦戰已久的百人軍在失去了六十二名戰士后,終是迎來了勝利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