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軌跡
「說說,有什麼在困擾你?」面帶微笑的敦煌雙眸澄清而真摯,小心翼翼地擺開已經陷入決勝之局的象棋棋盤,抽來其下方的短凳,他靜靜地坐在了滿臉深沉的碧爾身旁。
「我只是一直都沒想明白那件事而已。」碧爾坐直了腰桿,一臉怒意稍稍退卻,進而轉變成毫不掩飾的疑惑:「原本我以為這只是一場單純的恩將仇報而已,可後來我卻是越想越不對勁。敦煌,你也是人,能幫我分析一下么?」
這不是敦煌第一次被滿含期盼的眼神久久凝視了,而每當到了這種時候,他總會一改往常對話時的輕率,轉而開始語重心長。
敦煌抿了抿嘴,腦海中旋即閃過無數個偏向陰暗的解釋,可最終說出口的,卻是程度最輕的幾個字:「我們人有一句話叫作『非我同族,其心必異』,光是這句話,就足夠解釋你為什麼會覺得不對勁了。」
「難道不是同類就不可共存么?如此霸道的待人處事,我真不知道你們人是怎麼總結出來的。」碧爾絲毫不掩語氣中對於人類的蔑視。
「很多情況下,看一件事不能單從字面意思下手,如果是這樣的話,其背後很多博大精深的道理就會被主觀地忽視了。」撥開鏤窗前朦朧的輕紗,一邊說著,敦煌一邊將注意轉向了窗外已然打起哈欠的雪兒。「陪我出去走走吧,反正你應該跟我一樣,都是個夜貓子。」
敦煌僵硬的轉場並未勾起碧爾的不滿,光是順著前者外向的目光,她就已經明白其會釋出邀請的根本緣由。拍拍大腿,碧爾一點也不拖沓地站了起來,前腳微探便化煙影,轉瞬落了馬車,敦煌緊隨其後。
「吃飽了么?」嘴捧油膩的雪兒剛接過由李昭苒遞上的一盆清水,敦煌的寵溺之音便是旋即響徹耳畔,讓雪兒激激靈打了個顫。
只覺眼前突顯一陣模糊,那僅剩單臂的身影就這樣形顯,他本該是從馬車上下來才對,可現在看起來,卻像是直接從火焰中走出來一樣。
「恩,吃飽啦。」撇開那陣莫名的詭異,雪兒沖著敦煌甜甜一笑,重返稚嫩的天真臉龐映出得只有滿足。
「吃飽就行。」那宛若絲綢般的銀髮著實讓人愛不釋手,每每迎上雪兒的倩影,敦煌總會情不自禁地抬手揉揉她的頭。至於旁邊那個已經打起鼾來的小徒弟,對於敦煌來說,也就只值一腳。
「啊。」無辜的姜樂冥原本還在淺睡,突然就飛起摔了個狗吃屎,直接把自身睡意跌了個細碎。
吐掉滿嘴的泥濘,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卻看見敦煌不知道什麼時候握上了屬於自己的那一柄匕首,正蹲坐在地上,用它畫了個完美的小圓圈。
姜樂冥知道,每每當敦煌握上匕首的時候,他就在傳授自己更進一步的技巧。於是乎,他也顧不上一臉的塵土了,趕忙坐定,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敦煌手頭的一舉一動。
只見敦煌在用短匕雕出一圈清淺的土坑后,用小拇指扣著匕首刀柄,同時食指輕掃鋒銳,自上割出一點猩紅小口。等血成水珠狀,他反過手掌,仍由血滴下墜,同時五指張開,撼落虛空。
玄妙之處就此綻放。只見那滴鮮血突然凝固半空,於高速旋轉中逐漸變成扁平的形狀,中心為空,從外表上看,就像是一枚恰好符合泥坑大小的戒指。
血戒再不作停留,一路下墜,徑直隕入泥坑。剎那間,本直徑不過一厘米的戒指竟是掀起足以震懾人心的凌冽,呈幾何數倍擴大的血紅圓周不消數次呼吸,便已連著殺人於無形的萬千鋒芒圍住了眾人所處之地。
「不論是什麼樣的喚靈兵器,在受到其主人的鮮血滋潤后,便會爆發出各式各樣的驚天之技。其威力取決於主人願意獻出的鮮血數量與喚靈兵器本身的品質高低,在背水之戰時往往有著奇效,但由於其後續對主人的副作用過大,因此慎用。」
這是威嚴且不點分毫情緒的空靈,也是僅僅訴說給姜樂冥一人聆聽的教導。反觀火焰那頭的敦煌,此刻只是隨性地將匕首拋了過來,穩穩地落在了姜樂冥的跟前。
「今晚我們就在這裡休息。」敦煌驅出的劍氣足以涵蓋方圓近二十米有餘的距離,在此範圍內,只要是有任何風吹草動,敦煌總能第一時間發覺,甚至控制劍氣於瞬間將其泯滅。「我和碧爾出去散散心,你們如果沒什麼別的事,就早點休息,明天就不會這麼早紮營了。」
「好的。」雪兒先是點點頭,隨後像是突然想起來什麼一樣,轉而望向了安坐一旁的李昭苒。感受到來自雪兒執著的好勝心,李昭苒無奈地笑了笑。
「來吧。」拂開輕紗,隨著兩道倩影的轉瞬即逝,一場沒有硝煙的戰局即將再次打響。
「走吧。」徒見兩點碧綠自幽深中緩緩亮起,敦煌輕嘆一聲,看似隨意地挑了一道直入森林的路徑,領著碧爾便是一路遠去,不作過多停留。
敦煌沒有選擇來時的那一條路,而是在一個殘破不堪的十字路口選擇右轉,往森林深處走去。在他們遠去的身影背後,一張嶄新的木板告示正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字:內有妖。
字跡剛乾。
「說說吧,這歪理背後能有什麼博大精深的內涵?」枝葉叢生的靜謐中,是碧爾以清幽的聲音率先打破僵局。
「你畢竟不是生於人類社會,我也不奢望你能一下子就懂這些東西,但既然你問起,我就跟你說說吧。」
順手撥開眼前礙事的枝椏,同時其混色雙眸微瞥過土地上那細小的痕迹。不一會兒,敦煌這才再次嘆息道:「在很多時候,同族與異族的區分並不是按照種族來分的,而是彼此之間的利益衝突。」
「當一個人想要賺取足以讓自己衣食無憂的功名,卻沒有與之相對應的根本實力。此時,他所需要的就是『異族』,哪怕這個『異族』從來都不存在,只要有心,那些人總能捏造出一個兩個受大眾承認的異族,而當中的過程,我把它叫做『妖魔化』。」
「其實說白了,不管你是人,是妖,是什麼八竿子都打不著邊的東西,只要其身份被妖魔化到了能夠混淆常人認知的程度,這些身份在他們的眼中,旋即便成為了異族,便成為了純粹的惡。」
「即使那些人一生安分守己,樂於助人,擁有很多人望塵莫及的美好品德,一旦其在眾人心中的身份被玷污了,他這輩子都很難翻身。畢竟在這個世界上,謠言的洗腦程度,要遠超真相,也更易引導多數人的傾向。」
「剷除一個真正的禍患,與剷除一個被捏造出來的禍患,兩者間的孰難孰易,高下立判。尤其是對於那些急於向皇帝表現自己的官員來說,所謂沒有麻煩也要製造麻煩,這樣以來,哪怕是一些無能的人,只要有一定量的人際關係,或者說有一定的資金,同樣也可以坐上高位。」
「在這一個只注重結果不重過程的氛圍中,沒有人會去仔細考量那個被剷除的妖孽究竟犯了什麼錯,只需要知道他是妖孽,而那個人是剷除妖孽的功臣就足夠了。」
「世界就是這樣運轉的。」敦煌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眼神中匆匆閃過一陣頹然。「而碧爾你,就成為了那些人邁向成功的借口與墊腳石。」
語畢,敦煌再沒有撥開那最後一道蒙眼的綠葉,他反而是用腳尖輕輕點上地面,托著碧爾輕飄飄的身影,於無聲無息中躍上大樹枝頭。俯視著整片森林,碧爾終是看見了其中那忽隱忽現的點點火光。
「知道我為什麼會選在這森林邊界紮營么?」敦煌沒有將注意投向一旁面露沉思之色的碧爾,而是靠著粗壯樹榦緩緩坐下,嘴角掛著冷漠的微笑,自問自答道:「因為今晚上就會有一場自編自導的戲碼上演,好好看看吧。」
獨屬於敦煌的低沉剛一遠去,隨之而來的便是林間竄動的火光,凝神望去,那是一支裝備精良的小隊,隊內共有十八人,為首的那位氣沉如山,哪怕是再怎麼蓬鬆的長袍披在他身上,都隱隱有快要被撐爆的跡象。
他們保持著圓形的隊伍緩緩前進,似月亮般被捧在圓心的那位男子穿著雖算不上奢侈,但也華麗至極,絢麗的天藍配上金色條紋,行走在叢林之中,哪怕不藉助火光,也同樣奪目。
他們的目標尤為明確,一路的馳騁不拖泥帶水,似乎是認準了一條道便直接走到底,不停留,也不四圍觀望。
而敦煌與碧爾所在的這顆大樹,正好就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這是肉眼上作出的判斷,而實際上,這棵參天大樹,其實就是他們那一行十八人的目標所在。
「他們是沖著什麼來的?」碧爾陰沉著臉,沒一點好氣地寒聲問道。
「三尾狐。」不點拖沓,敦煌當即給出了自己的答覆。
「三尾狐?為什麼?它不是連你們人類都公認的最人畜無害的妖精么?」碧爾不禁皺了皺眉頭,看著那仰望星空的敦煌,深感不解。
「可它們的頭跟九尾狐差不多啊,而且兩類都是狐妖,不是對其有一定研究的人,還不一定判斷得出二者之別呢。」敦煌抿了抿嘴,從腰間取出一張黃卷遞給了已然蠢蠢欲動的碧爾。「再加上『一點』修辭,別說是九尾狐了,恐怕連狐王他們都吹得出來。」
攤開黃紙,展現在碧爾眼前的是密密麻麻的黑字,裡面詳細記載了這隻狐精的所作所為究竟有多麼惡劣,究竟有多麼人神共憤。當然,在行家面前,這些字表述的卻只有荒唐。
「或許這張紙上面唯一的良心,也就只有前半段對於三尾狐的描述了。」敦煌嘖嘖嘴,眉眼中顯盡揶揄。
「為什麼會有人信這種東西……」
「因為這些人吹得是妖精,是普羅大眾都不太熟悉的東西,只需要一點點添油加醋就足以引起恐慌;但如果吹得是人,那就要費上一定的功夫了。」
這張黃紙之所以會在兜兜轉轉中來到敦煌的手裡,其中最要感謝的那位,實際上是前些天剛到訪邯國的瑾峽大臣:侯明芳。這是在他離開邯國的時候,敦煌順手抽來的。
除卻黑字前半段對於三尾狐的誇張描述之外,其後半段則表現了某些人勇於為民除害的決心,連同著日期一併給了出來,這才成就了此刻的守株待兔。
「三尾狐的巢穴就在這棵大樹下。」伸出纖細白嫩的玉手,碧爾很輕鬆地感受到了來自地底的生命悅動。
「我知道。」敦煌輕笑一聲:「所以我才選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