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三章:靈虛
雲瀟靠著他坐下,雖然這麼長時間以來她一直陪著蕭千夜走過飛垣的四大境,但是對於這座光怪陸離的大陸仍然充滿了太多的未知,小聲問道:「六十年前關係就已經鬧得這麼僵了嗎?」
「不,不止六十年。」蕭千夜糾正她的說辭,目光掠過這座死寂的城市,「從箴島墜天之後改名飛垣開始,人類和異族的關係就漸漸緊張起來,只不過這幾百年來更加劍拔弩張,異族分散四大境,天性上也更加散漫崇尚自由,所以他們無法和人類一樣建立統一的國家,培養軍隊和學堂,最開始他們還能憑藉天賦上的優勢勉強抗衡,但是墜天的時間越久,他們和人類之間的差距就越小,劣勢反倒一點點明顯突出,再加上鳳姬的身體越來越差,需要依靠神眠之術緩解負擔,失去她的庇佑,異族人等同雪上加霜,生活的環境一日不如一日,只能被動的越退越深,越躲越遠。」
他頓了頓,忽然發現自己坐著的這條街邊長凳的扶手上竟然也雕刻著神鳥的圖騰,也不知是感慨還是嘲諷,蕭千夜的手指輕輕的拂過那隻鳥,另一隻手則無意識緊緊握緊身邊的雲瀟:「他們對鳳姬太過依賴了,阿瀟,鳳姬上一次進入神眠之後睡了很久很久,或許是察覺到這種難得的狀態,近三代的皇室對異族的侵略剝削開始變本加厲,一開始,他們還會找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到了後來就演變成隨心所欲的屠殺,異族不是人,是草木、花鳥、魚蟲、木石成了精,所以殺一個異族人,就和折斷一朵花,殺一隻雞宰一隻鴨沒有任何區別。」
他一眨不眨地扭過頭,盯著雲瀟那雙讓他心中陡然生畏的清澈瞳孔,終於感到一股愧疚洶湧而上,讓他咬住嘴唇身子微顫,顯然在拚命壓抑著自己的情緒:「阿瀟,雖然在昆崙山的時候我裝模作樣的和你們一起學過中原的很多東西,但憑心而論,在北岸城事變發生之前我的內心和所有飛垣人一樣,就連師兄在我眼裡也一樣,所以當先帝對我下令要求追捕逃犯之時,我沒有一點猶豫,哪怕知道那個人是他的親弟弟,我也沒打算放過他。」
雲瀟平淡的笑著,沒有打斷他,對方用極低的聲音在她耳邊繼續喃喃說道:「明溪登基繼位之後雖然廢除了這種歧視,但實際上一直到現在,很多人還是只把異族人看做成精的怪物,不會給他們任何的尊重,就連雙王之變事後,我手握大權,成為新帝身邊最熾手可熱的人物,即使是那樣的我,哪怕是讓你住在天征府上,他們都沒把你當成『人』來看待,呵呵……有時候我彷彿能理解先帝弒父殺兄不顧一切奪權的理由,想必先皇后曾經也遭遇過如此歧視吧,又有哪個男人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最愛的女人被如此針對而無動於衷呢?」
「我本來也就不在乎別人怎麼看。」她還是那副笑咯咯毫不在意的模樣,反倒把蕭千夜也一併逗笑,忍不住調侃,「我好像也還保留著這種思想,有時候會幻想著做一隻鳥籠,把你永遠綁在身邊才好。」
「你還敢提鳥籠!」雲瀟臉頰一瞬通紅,抬手就要揍他,又被他一把拉住抱入懷中,趕緊把話題轉回當下繼續說道,「六十年前的事情我稍微知道一點,據說是針對異族人六靈六聖十二仙四十八祖僅剩的八支進行了一場肅清,在這十年間,原本還能勉強和人類對抗的異族徹底土崩瓦解,一部分被迫遷徙到了禁地更深處,一部分甚至躲入了永無陽光的地下裂縫中,這一戰讓高成川嘗到了甜頭,似乎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他就有意從中挑選出合適的試體進行人體改造和藥物提煉。」
時隔這麼久重新提起高成川,蕭千夜滿眼都是總督府那個燃燒著昏暗的蠟燭的房間,炎帝劍斜放在床榻邊,透出暗紅聳人的赤色,他最大的對手旁若無人的從衣架上拿起紫金色禁軍制服穿好,將袖口、領口的褶皺磨平,又將肩上、胸前的勳章按順利扣好,在整理好衣著之後,老人家將燭台放到了窗邊的銅鏡旁,對著鏡中模糊的自己微微一笑。
他下意識地握住自己的劍靈,看著眼前的這個大限將至的垂暮老人,卸去了帝都高官的老辣無情,淡然自若的端坐在他面前,他分明恨透了這個人,卻在這一刻來臨之時呆在原地,身體僵硬無法動彈。
然後,老人一種從未見過的明亮目光望向他,說出不好好意的祝福——「願您不會有被至信之人背叛的那一天。」
倏然間,蕭千夜的肩背微微一緊,下意識的抱緊懷中的女子。
然後,高成川的神色轉瞬淡漠,穿過他的望向空無一人的門外,對著另一個人低吟——「陛下心思縝密,步步為營,大有當年先帝的風範,但願您也能如先帝一般,力挽狂瀾,拯救飛垣。」
一代梟雄在生命的最後,沒有說什麼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只是用最為平靜的語氣,似預言、似詛咒般的對他和明溪說了這兩句話。
他搖了一下頭,將高成川那張明滅不定的面孔從腦子裡清除,忽然感到四周的空氣變得格外的陰冷,眼神更加複雜地望著這座空無一人的城市,似乎是想從沉寂多年的冰冷里找到些許過往的蛛絲馬跡,又莫名的說道:「當時除了鳳姬,異族各大部族之間最強的是僅剩的三靈,但這種『強』區別於人類傳統概念上的『強』,通常是指某種得天獨厚的特殊能力,比如說師兄的靈音族,他們擁有聆聽萬物的能力,據說鼎盛之期,其首領能和天地萬物對話,再比如說白教最後一任教主飛影,你別看她是個什麼都不會的小姑娘,她是靈羽族的人,那雙眼睛被成為『獄眼』,能像閻王一樣控制生死,還有就是……」
話到這裡截然而至,蕭千夜的臉色飛速的閃過一絲驚恐,不知是什麼樣劇烈的東西撞擊著他的心,竟讓他一瞬間臉頰慘白泛出死灰色,雲瀟靠在他肩上,本是在認真聽著他說話,忽然發現他停下來還有些奇怪的催促了一聲,這一扭頭也被他的神情嚇住,連忙小跳起來輕拍起他的後背擔心不已的道:「怎麼了?怎麼好好的臉色這麼差?果然還是天太冷凍著了吧,好了好了,我也不聽你講故事了,先回雪城休息一下吧。」
他嘴上說著好,身體卻好似被抽空了所有的力量根本一動不能動,雲瀟把他的手架在自己的肩膀上,卻發現這個人冰雕一般被釘在了長凳上,只有那雙依然驚恐的眼睛在止不住的顫抖。
他緊抿著唇,不知道為什麼會鬼使神差的和雲瀟說起這些事情——三靈,僅剩的三靈分別是「靈音」、「靈羽」和「靈虛」,而那個人,那個帶給雲瀟最大的傷痛,那個讓他也深陷噩夢的男人,他就是靈虛族的人!
朱厭……那個人就是被高成川帶回去變成了試體,什麼時候的事?六十年前?正好也是六十年前!?
靈虛族是三靈中自身實力最強的一族人,根據帝都為數不多的記載來看,這一族獨自隱居,幾乎不和外界往來,在能力上也一直是個未解之謎,只知曉其自身的恢復能力極強,甚至一定程度上有著類似神鳥的血肉重生之能,相比「聆聽萬物」和「獄眼」,這一特殊的能力顯然更被帝都覬覦,曾多次命令抓捕過靈虛族的人試圖從他們身上研製出長生的藥物。
蕭千夜機械的抬眼看著環繞這座城市的巨大冰川上呈現出來的神鳥圖騰,忽然間聯想到某種恐怖的可能,他觸電般的從長凳上跳起來,再看眼前這座冰封如雪的城市,他眼中極快的掠過了一絲厭惡,冰冷深暗如海底,這麼乾淨到一塵不染的地方,卻讓此刻的他覺得每一個角落都骯髒的讓人不適,就連拂面而過的微風,都讓他忍不住作嘔。
他情不自禁的想起葉卓凡的話,說那個人險些從鏡月之鏡的碎片里逃脫。
他會在哪?是不是還在明溪的手裡,是不是……是不是也被帶到了雪原,帶到了千機宮內?
就在身邊,如一隻幽靈。
是天意嗎?天意為何如此弄人,竟然將他、將她一併帶入了靈虛族的城市裡?她好不容易才從那樣慘烈的過去里慢慢走出來,為何上天又要如此殘忍的把她拉回去?
「你怎麼了啊?」雲瀟不知道他腦子裡翻湧著的情緒,還以為是傷口複發讓他不舒服,本想扶著他先坐下的時候竟然被他一把拉了過來,這一次蕭千夜眼裡的殺氣已經快要遮掩不住,就算是看著一條街邊長凳都露出了凶神惡煞的神情,這種焦躁的感覺使他心神不寧,嘴角掠過了一絲狠厲決絕:「你別碰這裡的東西。」
雲瀟緊緊握住他的手,她的面容越溫柔,就越像一柄鋒利的刀刺的他心底血流如注,他的手指關節已握得發白,根本理不清楚頭緒,只是把剛才那句話再一次一個字一個字的重複:「你別碰這裡的東西。」
「好。」雲瀟不知所以,還是微笑著點了頭,「那我們先回去,天馬還在外頭等著呢。」
說完她故作輕鬆的站起來,還是把他的手架在自己的肩膀上,蕭千夜滿腔的厭煩都在她溫柔的攙扶下化作了水般的柔軟,連心都微微疼了起來,他慌忙掩飾住情緒,摸了一下她的臉:「我抱你。」
沒等雲瀟反應過來,他已經俯身攬起裙裾真的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她羞澀的低下眸,微微的顫抖了一下,沒注意到蕭千夜這一瞬的瞳孔幽深,眼底清冷無光,夾雜著一絲說不清的複雜神色——哪怕是一塊地磚一片碎瓦,只要和那個人沾染一絲關係的東西他都不願意被雲瀟觸碰。
那樣的噩夢,他一秒也不願意去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