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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

  待沈筠哭過一回,艾尼瓦爾便過來扶起她道:「長姐不要哀痛太過,傷了身體,長姐想看看陛下,讓靈犀安排就是了。」

  又過來對靈犀耳語道:「你看她身體那樣差,就不要再刺激她了,先順著她的意,安排她看一看陛下再說吧。」

  靈犀只得點頭,過來與沈筠相扶著進入室內,艾尼瓦爾喚來個小內侍道:「你去問問高公公,陛下今日可有空見公主。」

  不多時,那小內侍便去而復返道:「公公說了,這兩日陛下事情都忙,怕是不得空呢,公主若沒有什麼要緊事,便等過了這兩日等陛下召見時再去說話吧。」

  說完,便退出了竹舍。

  三人聽了,沉默半晌,艾尼瓦爾道:「那長姐不如先住下來等兩日,反正這竹舍中一應物品俱全,而且都是當年長姐用過的,應當還是順手。」

  沈筠點點頭道:「如今也只能這樣了。不過駙馬總是一口一個長姐,妾受不起。」

  艾尼瓦爾咧嘴一笑:「靈犀從前就常常跟我提起,您從前待她如親姊,所以這聲長姐,您還是當得的。」

  沈筠聞言,與靈犀相視一笑。當日起便歇宿於竹舍之內,等了兩日,卻還不見蕭琮召見靈犀,心中念著思君,不免有些著急。

  這日夜間,她剛梳洗完,聽到廊下有輕微響動,開門看時卻見門口蹲了只野兔,行動遲緩,似乎已經很老了,仔細再一看,野兔脖子上系了條又舊又髒的紅髮帶,這才恍然大悟,連忙將它抱起道:「你怎麼在這兒呀,不是應該在湯泉行宮嗎?」

  原來,這隻兔子,就是當年田獵時被她射傷,後來又抱在懷中取暖的那隻,當時覺得抱著它確實暖和,就索性帶它回了行宮,胡亂給它腿上上了點葯,還把髮帶取下來洗乾淨系在它脖子上玩兒了幾天,後來忽然有一日它就不見了,沈筠道它本來就是野兔,大概腿上的傷好了就自己跑了。因此也未尋過它,不想今夜竟在此處再見,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她正一邊暗自感嘆,一邊逗弄著那兔子,就見靈犀急匆匆過來,道了句「你快跟我來。」便不由分說地拽著她就往外走,邊走邊道:「兄長方才突然來了,此刻正拉著艾尼爾喝酒呢,我帶你去。」

  沈筠聞言,連忙跟著她來到一處庭院,躲在影壁后,向庭中望去,只見蕭琮和艾尼爾正推杯換盞,時不時低語幾句,也聽不清說的什麼,但似乎都有了醉意,沈筠看著他有些蕭索的身影,不覺流下兩行清淚,喃喃道:「這麼冷的天,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

  靈犀輕嘆一聲:「說的也是,這些男人,都跟孩子似的不懂事,罷了,我去給他們取兩件披風來,旁的人我都趕走了,你就在這兒多看一會兒吧,不會被發現的。」

  沈筠點點頭,便依然探頭看著,不過須臾,兩個人就都扶著頭靠在桌邊,似乎已經睡著了,沈筠見狀,不自覺地向前跨了一步,半個身子就從影壁后露了出來。

  蕭琮此時正好睜眼,餘光瞥見影壁後有人,立刻警覺地抬頭道:「誰?」

  轉頭看時,只見一片荼白衣裙閃過影壁,心中莫名慌了起來,來不及思索,提起腳邊的燈籠就追了出去。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醉了,總看見前面有個熟悉的白色的影子在不斷逃離躲閃,攪得他無法思考,腦子裡只不斷重複著那個念頭:是你,還是你的魂魄。

  他一路追著那影子,不知不覺便到了竹舍門前,眼看著那個影子乎是進去了,心中更是驚疑不定,於是也匆匆進來查看,就見沈筠居室的門半掩著,待進到裡面,不覺放慢了腳步,邊走邊打量著身邊的陳設,總覺得似乎有人剛動過,但時間太久,記憶終究有些模糊,不知不覺便已立到了屏風前,沈筠此時就倚在屏風之後,看到他提著燈籠進來,不覺蜷縮著著身子,用手捂住了口鼻,淚落無聲。

  此時蕭琮才看到,屏風前蹲著一隻兔子,於是輕嘆一聲道:「原來是你。」

  言畢將手中的燈籠放到地上,俯身抱起那隻兔子,拉了拉它脖子上的髮帶,有些恍惚地道:「你怎麼會在這兒。」

  言畢,便一手抱著它,一手提起燈籠,朝屋外走去。

  此時聞安已匆匆趕到,單膝跪在地上抱拳道:「末將失職。」

  蕭琮微笑道:「不怪子詹,是朕跑得太快了。」

  此時靈犀和艾尼瓦爾也堪堪趕到,見蕭琮懷抱野兔,不禁問:「陛下這是怎麼了。臣妾不過去給您和駙馬拿件披風的功夫,回來人就不見了。可把臣妾嚇壞了。」

  蕭琮仍是笑笑:「沒什麼,朕跟它一樣,都老了,大概是老眼昏花了,還以為.……」言未畢,卻又輕嘆一聲,喃喃道:「怎麼會,她連魂魄都不肯入夢,怎麼會.……」

  靈犀聞言心中大慟,面上卻竭力忍住,顫聲道:「陛下說笑了,您春秋正盛,怎麼總說自己老了。」

  「是嗎?可朕總覺得,許多事都像上輩子發生的一樣了。」蕭琮說著,又朝身後看了一眼,這才淡淡道:「罷了,回宮吧。」一邊走,一邊還問:「這兔子,怎麼會在這兒?」

  聞安答道:「稟陛下,前段時間臣去湯泉行宮時,在野地里偶然遇到了這兔子,便自作主張,將它帶回來放進竹舍了。」

  「原來如此.……」

  他們說著,漸漸走遠了,不多時,沈筠聽得外面沒了動靜,心下一松,又劇烈地咳嗽起來,來不及拿出手絹,衣袖上便被斑斑血跡染紅一片。

  次日,沈筠便要告辭,只說有事,又道反正現在暫居京中,可以改日再來看望他們。

  靈犀卻幽幽問道:「真的不再見一面?」

  沈筠嘴唇動了動,終不能言。

  靈犀便又喚了內侍進來,道:「你再去問問高公公,就說孤今日忽然想跟陛下說說話,看陛下什麼時候得空。」

  那內侍不久便來回話:「稟公主,高公公說,陛下昨日許是受了風,晨起有些頭疼,連早膳也未用,上午又與諸位臣工議了許久的事,這會兒已經歇下了,公主若真要說話,可以晚膳前再去。」

  沈筠在屏風后聽得此言,等那小內侍走了,便轉出來道:「我給他做點葯膳吧。」

  靈犀心道,既然放不下,這又是何苦,卻不再多說什麼,只喚芷蘿進來交代一番,領著她去了。

  彼時沈筠做好葯膳,靈犀便攛掇著她換上婢女的衣服,再以輕紗覆面。一邊幫她收拾一邊道:「人家為了攆你的魂魄,回去就病了,你不再親眼去看看,能安心嗎?」一句話說到沈筠心坎上,默默想著,那就再看看吧,便隨靈犀進了皇宮。

  快到蕭琮寢殿時,靈犀忽然止住腳步轉身問道:「你這葯膳里都有些什麼?陛下萬一問起來,我也好有個說辭。」

  沈筠想了想道:「他要是問,你就告訴他,裡面加了獨活。」

  靈犀一聽,撫胸嘆道:「獨活?誒呦,我真是被你氣得心口疼。之前那麼些話白跟你說了。」

  沈筠垂眸一笑,二人便又往前走,剛到門口,高啟年便迎上來道:「公主,慧昭容在裡面呢。」

  靈犀「哦」了一聲,接過沈筠手中的食盒道:「那孤便等一等吧。」

  言畢悄聲對沈筠道:「這個慧昭容,就是你以為的辰妃。」

  此時蕭琮在裡面問道:「誰來了?」

  沈筠聞聲,幾欲落淚,卻還是勉力忍住了。

  高啟年道:「回稟陛下,是永樂公主。」

  此時殿中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公主來了,那妾先告退吧。」

  沈筠聽了心中又是一震,瞬間已明白了八九分。

  高啟年便把門打開了,沈筠忍不住探頭往裡看,就見蕭琮倚在熏籠旁,身邊有一女子正在拿手絹細細地擦他唇邊的水漬。

  她見他滿目柔情的望著那女子,心中如被針扎,眼中忽然便貯滿了淚水。

  靈犀輕咳一聲,又使了個眼色,她這才發現,高啟年正一臉震驚地望著自己,忙低下頭,眼淚卻似鮫珠般,不自覺地落下。

  靈犀一邊進殿,一邊道:「這殿中怪悶的,打開門透透氣吧。」

  此時慧昭容已起身向靈犀行禮,又向蕭琮告辭出來了,經過沈筠身邊,還看了她一眼。

  靈犀往外撇了一眼,身子便往旁邊挪了挪,以便沈筠看的更清楚,然後才將食盒放下,端出裡面的葯膳盛了一碗遞給蕭琮道:「臣妾聽聞陛下龍體欠安,特地為陛下煮了葯膳,此時溫度正好,請陛下多少進一點吧。」

  蕭琮望著她手中的碗,猶豫了一下,還是接過來,舀了一勺嘗了嘗,臉上露出意外的表情:「不錯啊,我們靈犀越來越賢惠了,駙馬今後可有口福了。」說著便一勺接一勺吃了起來。

  靈犀見狀,坐到熏籠另一側,看似不經意地往殿外瞟了一眼,看到沈筠正含淚探頭,定定地望著蕭琮,嘟囔道:「我就說嘛,兄長的胃口,是被某人養刁了的。」

  蕭琮聞言,輕輕一笑,隨口問了句:「你這裡面都加了些什麼?」

  靈犀沒好氣地拖長聲音答道:「獨活。」

  蕭琮微微皺眉,有些不明白,她今日怎麼總是陰陽怪氣的。心中忽然有個什麼念頭一閃而過,還沒來得及想明白,就聽到殿外穆賢妃怒氣沖沖道:「你是哪裡來的賤婢,竟敢窺視陛下」,接著就是掌摑之聲,還不待他有所反應,靈犀已經沖了出去,怒道:「孤的人你也敢打。」

  說著就反扇了穆賢妃一巴掌,那穆賢妃出身高貴,何曾被人這樣打過,卻因對面是永樂公主,不好發作,因而只把氣往已經伏跪在地的沈筠身上撒,抬起腳就往她身上一陣猛踹,邊踹邊道,「你們這些賤婢,一天到晚就知道勾引陛下,看本宮今天不打死你。」沈筠吃痛,卻連哼都不敢哼一聲。

  靈犀連忙過來將她推開,正欲替沈筠還她幾腳,卻聽到身後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

  此時蕭琮才注意到伏在地上那個宮婢打扮的女子,神情變了幾變,端在手中的碗,也早已滑落在地,砸的粉碎。

  他站起身,似是不可置信般,一步一步挪到那女子面前。

  沈筠見他過來,只得將頭緊緊貼在地上,心道,不要.……不要……

  只聽他顫聲道:「把你的頭,抬起來。」

  沈筠不動。

  穆賢妃捂著被靈犀打痛的臉,恨聲道:「賤婢,剛才不是還在窺視陛下嗎?這會兒怎麼又裝模作樣起來?」

  蕭琮卻對她吼道:「閉嘴。」

  接著又對地上的沈筠怒吼道:「你,把頭抬起來。」

  穆賢妃這才覺出事情不對,也不敢作聲了。

  沈筠無法,只得將頭抬了起來,此時的她,已是淚水漣漣。

  蕭琮見了,連退兩步,靈犀忙上前將他扶住,他卻一把將她甩開,氣得渾身發顫,指指她,又指指沈筠恨聲道:「你們好……好得很。」

  穆賢妃見眾人如此態度,而那女子竟還以輕紗覆面,想到今日之辱皆由她而起,立時便過來對她吼道:「你這賤婢,陛下面前竟敢蒙面,還不快把面紗摘了。」

  沈筠只得又低下頭,仍是不語。

  蕭琮見狀,眼中恨意更盛,穆賢妃道她竟如此囂張,便過來一把扯下沈筠面紗。

  那面紗原本是用銀鉤子鉤在她髮髻上的,此時穆賢妃用力一扯,便帶下她一縷青絲,蕭琮看了又怒又痛,上前反手重重扇了穆賢妃一個耳光,怒斥道:「有你什麼事,還不給朕滾!」

  那穆賢妃不明所以,也嚇得不輕,只得被侍女攙著連滾帶爬地走了。

  蕭琮此時似是脫力般閉上眼,轉身往殿內走,邊走邊搖頭道:「你們也滾,都滾,都給朕滾。」

  沈筠見他的樣子,痛心疾首,忽然覺得胸中一窒,她本能地用手捂住嘴,口中卻還是噴出一口鮮血來。

  蕭琮原本還在神傷,自己這些年的相思哀痛,此刻竟然都成了笑話。

  卻聽見身後靈犀驚呼:「卿卿,卿卿。」心中便知不好,轉身看時,沈筠已暈厥在靈犀懷中,唇邊指間衣袂上,全是鮮血,觸目驚心。

  等到沈筠再次醒來,見自己仍似躺在竹舍的榻上,四周陳設未變,蕭琮依舊輕袍緩帶,靠著熏籠假寐,一時便有些恍惚,覺得如夢一場,夢醒之後,人事如故。

  她正盯著頭頂的幔帳發獃,蕭琮卻緩緩睜開眼,見她已經醒了,便如往昔般,走過來坐在她身側,微微笑道:「怎麼這次醒來這麼安靜。」

  沈筠長出了口氣道:「妾還在想,自己是剛做完一場大夢,還是仍在夢中。」

  蕭琮卻道:「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我這些年也常常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樣,夢裡,把三生都過了。」

  沈筠聞言,輕輕一笑:「你這次倒是難得的好脾氣。」

  蕭琮自嘲道:「沒辦法,老了,折騰不起了。」

  沈筠伸手撫住他的臉,輕聲道:「對不起,我不該回來的,可我……想最後.……再看看你……」

  蕭琮卻握住她的手,俯身輕輕吻了一下她的唇,低語道:「別說了,卿卿,還好你回來了,否則我們便連這最後的時光也要錯失。這些年你不在,我才悟出一些道理,有些人,做了一輩子夫妻,卻形同陌路,就算相守百年又有何意趣?而有些人,譬如你我,即便相處不過短短數載,也足慰平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沈筠眼圈微紅,道:「我只是不願見你再痛一次。」

  蕭琮卻又笑了:「飛蛾若不撲火,宿命憑何壯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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