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時疫
光陰荏苒,轉眼白露節又過了,這日沈筠正帶著孩子們在讀書,就見蕭琮身邊的內侍匆匆而來,見到她便拱手道:「良娣,殿下今日早起仍是頭疼,還有些低熱,高公公已經請御醫去了,兩位娘娘已經動身過去了,太子妃殿下的意思,請您也過去看看。」
沈筠聞言,心突突地跳起來,昨日她本來都備好了晚膳,單等著蕭琮回來,就有內侍來報說:「殿下午間忽然覺得身子不適,怕過了病氣給良娣,今天就不過來了,請良娣自行用膳,早些安寢。」她當時心中便有不安,但想著或許是時氣所致,便囑咐了來人幾句,自行安頓了。誰料今日竟有此一說,忙叫落英和培竹看著孩子們,自己跟著那內侍匆匆往蕭琮寢殿去了。剛到庭中,就見李靜宜和趙悅也恰恰趕到,靜宜身後的奶媽,還抱著蕭琮正在熟睡的小女兒。
三人見了禮,就要進殿去查看,卻見一個小內侍自外飛奔進來,邊跑邊道:「諸位娘娘請留步,陳御醫的意思,大家暫且都不要進寢殿去。」
沈筠聞言,心中一沉。卻聽趙悅道:「這是什麼混賬話,殿下正是需要照顧的時候,怎麼能攔著不讓人進去。」說著就要舉步入殿,卻被沈筠一把拉住,回頭見她臉色慘白,也是一驚。
此時劉氏也來了,見到李靜宜便道:「娘娘,不好了,妾方才聽說王昭訓昨晚給殿下侍疾過後,今早也是頭痛發熱。」
靜宜驚道:「難道.……難道……」
沈筠喃喃道:「等御醫來看過,再說吧。」
也不知過了多久,高啟年終於帶著陳景行回來了,隨行的還有徐淵和兩個醫女,幾人皆用白紗將口鼻遮了個嚴嚴實實,她們對靜宜等人行過禮,陳景行便叫醫女給院中眾人都分發了白紗,囑咐她們掩好口鼻,便要帶著徐淵往蕭琮寢殿中去。此時沈筠道:「王昭訓為殿下侍疾過後,也出現類似癥狀,是否請徐醫官先過去看看?」
陳景行聞言,對徐淵點了點頭,二人便分頭行動了。
不多時,陳景行便出來了,徐淵也從王昭訓處回來,二人對了一下眼神,陳景行便對眾人道:「是時疫。」
趙悅驚道:「時疫?時疫不是在荊州嗎?怎麼會.……怎麼會.……」
李靜宜穩了穩心神道:「這個,以後再追究吧。陳大人,現在我們該怎麼做?」
陳景行略一思忖道:「首先就是封鎖殿下寢殿四周,不準人員隨意出入,殿下發病以來接觸過哪些人,去過哪些地方,都要查證清楚,還要將這些殿下接觸過的人統統控制住,不准他們再與旁人接觸。至於各位娘娘和小殿下們,最好都去宮外避疾。待娘娘們走後,便要將整個東宮都封鎖了,只能進,不能出。餘下的事,臣另行安排醫官和醫女去做。」
靜宜聞言,立即問高啟年道:「殿下發病後可曾去宮中定省?」
高啟年拱手答道:「所幸殿下怕過了病氣給陛下,還沒有去過宮中。」
靜宜鬆了口氣道「如此便是萬幸。」
沈筠道:「據妾所知,殿下自發病起,東宮中的人,就只見過王昭訓。」
靜宜點點頭道:「嗯,傳孤的令,東宮眾人,凡這兩日沒接觸過過殿下寢殿和王昭訓處人員的,全部到皇城外的庵堂避疾。」言畢又對庭中眾人道:「你們幾個,也帶著孩子們去吧,孤親自為殿下侍疾。」
眾人一時無語。
卻聽沈筠道:「請殿下同諸位娘娘一起去城外避疾。」
靜宜聞言,怒道:「荒唐,這種事情哪輪得到你來置喙,孤是殿下髮妻,這種時候,怎能棄殿下而去。」
卻見沈筠伏跪在地道:「殿下息怒,請聽妾一言,殿下和諸位娘娘皆有子女,孩子怎麼能離開母親。尤其是殿下,雅樂年紀尚小,殿下安心讓她獨自在外嗎?」
這番話,倒是戳中了她們心事,靜宜沉吟道:「可殿下身邊不能沒人照顧。」
沈筠從容道:「妾願留下,為殿下侍疾。」
趙悅一聽立即反對道:「知道你與殿下情好,只是你身子這樣弱,萬一有個長短,叫殿下如何.……」
沈筠道:「娘娘,現在只有妾留下,才最合適。」
李靜宜思忖片刻,道:「罷了,情勢緊急,便暫且依你所言吧。」言畢,囑咐了幾句,便領著眾人匆匆離開了。
此時一個醫女走到沈筠面前,遞上一片白紗,對她道:「請良娣容許小人為您掩好口鼻。」沈筠此時還跪在地上,抬頭望天,聽了醫女的話,無言地點了點頭。
蕭琮覺得自己睡了很久,腦中一直混沌一片,此時忽然聽到沈筠喚他的聲音:「殿下.……殿下……」便努力睜開眼,卻見她白紗覆面,伏在他耳畔輕聲道:「殿下,起來吃藥了。」
說著便與落英合力將他扶起,蕭琮這才看清,高啟年和陳景行在一旁拱手侍立,殿中眾人皆用白紗掩住了口鼻,空氣中也充斥著艾草燃燒和湯藥滾沸的味道,心中頓時明白了大半。
此時沈筠已接過落英遞上的湯藥,正拿勺子舀了遞到他唇邊。
蕭琮卻突然怒道:「你來做什麼,東宮沒有人了嗎?」
沈筠淡淡道:「確實只剩殿下和妾了。」
蕭琮一怔,揮手將她手中的葯碗打翻,斥道:「那也用不著你,給我滾出去。」言畢,劇烈地咳嗽起來。
沈筠顧不上滿身的葯湯,只輕輕撫著他的背,待他咳過一陣,才對落英道:「再去拿些葯來。」
言畢又拿手絹替他擦了擦嘴,待到落英再取了葯來,還是被蕭琮揮手掀翻了,這次的葯是剛熬好的,沈筠的手瞬間便被燙紅了一片,蕭琮見了心中一痛,卻還是冷聲道:「沒聽見嗎?本宮叫你滾。」
沈筠卻氣定神閑地道:「蕭承澤,我知道你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可現在東宮的宮門已經上了鎖,你想趕我走也來不及了,若真是為我好,你就好好養病,讓我少費些氣力。」說著,又讓落英去端葯。
蕭琮知她雖弱質纖纖,性子卻倔強得很,況且此時實在頭痛欲裂,也無力再糾纏下去,只得乖乖吃了葯,眾人見狀,這才鬆了口氣。
沈筠服侍他吃完葯,又拿手絹細細將他的嘴擦了,扶他躺下,此時落英附在她耳邊說了些什麼,她點點頭道:「知道了。」便又對蕭琮道:「殿下先好好休息,妾去去就來。」
說著,先到耳室換了衣裙,便到庭中來,只見下面仆婢們已跪倒一片,陳景行此時也從殿中出來了,與徐淵和兩個醫女一同侍立在旁。
沈筠掃了眾人一眼,道:「吾聽聞,諸位皆是自願留下為殿下侍疾的?」
眾人齊聲道:「是。」
「那諸位可知,因著這場時疫,荊州多地已十室九空。」見眾人悚然變色,沈筠接著說道,「此病兇險,諸位若有後悔的,現在去追趕娘娘們出城避疾的隊伍,還來得及。」
只見為首的一個內侍道:「小人們往日深受殿下恩典,只恐萬死不能相報,良娣放心,我等此番一定盡心竭力侍奉殿下。」
沈筠輕嘆一聲,道:「如此,吾代殿下,多謝諸位相助了。」
說著,竟對眾人稽首跪拜。慌得眾人皆俯伏在地道:「小人不敢。」
接著,沈筠起身轉向陳景行等一眾醫者,同樣行了一個稽首大禮,道:「殿下之疾,便仰仗諸卿了。」陳景行等人忙俯伏道:「良娣言重了,都是臣等應盡之責。」
此時有內侍來報:「稟良娣,陛下有口諭,命聞安將軍帶兵鎮守東宮,宮中眾人盡心為殿下侍疾,不得隨意出入。稍後還會派人來問詢,請高公公配合清點殿下這兩日接觸過的人員,查出時疫源頭,避免疫情蔓延。」
沈筠道:「謹遵上諭。」
待來人走了,沈筠想了想道:「王昭訓那邊,可有人看顧?」
陳景行拱手道:「良娣放心,臣已安排醫官過去了。」
沈筠點點頭,對眾人道:「那諸位便各司其職去吧。」言畢,自去蕭琮身邊守著了。
彼時今上派來問詢的人到了,高啟年便和他在廊下說話,沈筠叫落英去聽聽他們都說了些什麼,落英便悄悄湊到門口,只聽高啟年道:「除了這些人,殿下便沒見過什麼人了吧……」
「公公再想想,這事可大意不得。」
「是,是……哦,老奴想起來了,還有個外放歸京的刺史,叫什麼.……楊忠的,前兩日求見過殿下。」
「可是從蜀郡回來的楊忠?」
「對對,就是他。」
「這便是了!」
「是什麼?」
「就是這楊忠,從蜀郡回京時,特別繞去荊州探親,途中便覺得身體有恙,隱瞞著不上報不說,竟還跑去見殿下。」
「什麼?這樣的人,就該.……就該……」
「唉,早就自盡了。」
落英聽到此處,忙進來一五一十告訴了沈筠,沈筠聽了,冷笑著道了一句:「好歹毒的心思。」便不再多言了。
卻說這次的時疫,的確來勢洶洶,不幾天便把蕭琮折磨得不成人形,沈筠方知蕭琮往日所說萬箭穿心之意。熬了十數日,忽然又聽說,王昭訓薨了,眾人更是心驚膽寒,但在蕭琮面前,沈筠還是強打起精神,每日細心妝扮,連頭髮也梳得一絲不亂,不曾在人前露出一點憔悴蕭索之態。
只有落英知道她背地裡的嘆息哭泣,輾轉反側。
到了第二十日,蕭琮已是連續數天的昏迷不醒,湯藥難進了。沈筠坐在他塌邊,表情木然,見陳景行診過脈,只拿眼神詢問著他。
陳景行見她眼底有淚,只是強忍著不肯落下,思忖片刻,道:「臣與子健前幾日商討出了一劑方子.……」見沈筠聞言,眼中一亮,他卻更顯得有些躊躇,「是個以毒攻毒的辦法,有些兇險,臣已讓子健將這個方子給其它染病的宮人都試了,雖然也有身子弱受不住的……但殿下身體向來康健,應該……應該能挨過去。」
沈筠問道:「如今只能走這一步了嗎?」
陳景行艱難地點點頭:「臣無能。」
沈筠垂眸思索片刻,抬頭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便請陳御醫放手一搏,有什麼事,都是吾的責任。」
陳景行躬身拱手,自去開方了,及至煎了葯上來,沈筠連喚了數聲殿下,見蕭琮毫無反應,便伏在他耳邊,連聲道「承澤,承澤」,又喚了十數聲,蕭琮才漸漸醒轉,沈筠見他眼神還是迷離,便道:「承澤可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蕭琮眼中終於有了一絲清明,似乎在努力思考這個問題。沈筠繼續說道:「你說過,只要是我端給你的,即便明知是毒藥,也會毫不猶豫地喝下去。」
見他幾不可察地點了的頭,沈筠又道:「這碗便是毒藥,喝下去后,或許一時會很難受,但卻是你現在唯一的生機,你信我嗎?」
蕭琮看了她一會兒,又點點頭。沈筠便將那葯一點一點喂他喝了,含淚道:「殿下不要怕,妾妝奩中早已備有一段白綾,殿下若受不住去了,妾自會相陪。」
只見蕭琮搖了搖頭,張嘴剛要說什麼,卻從口中噴出一口黑血,繼而便昏厥過去。沈筠緊緊抓著他的手,只覺得渾身冰冷木然,周身血液像是停止了流動,卻還是強自鎮定,喃喃道「殿下別怕.……別怕.……」,陳景行見狀忙過來查看了一番,便對沈筠道:「良娣放心,殿下安好。」
沈筠這才覺得周身血液又開始流轉,顫聲問:「大人,接下來要怎麼做?」
陳景行思忖片刻道:「殿下體內尚有餘毒,只是身子經不起這樣的猛葯了,還需慢慢調理。良娣放心,臣此番已有把握。」
沈筠聞言,心中稍定,穩了穩氣息,道:「那便好,陳大人辛苦了。」陳景行起身拱手道:「臣斗膽,請良娣去休息片刻,殿下之疾想要康復尚需時日,良娣若是先累壞了身子,還有何人能照顧殿下呢。」
高啟年也從旁勸道:「是啊良娣,現在殿下一時也醒不過來,良娣先去耳室換身衣裳休息一會兒吧。免得殿下醒來擔心吶。」
沈筠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漬,點點頭道,「那就有勞公公替我守著了。」
耳室中,落英一邊替沈筠換衣服,一邊道:「殿下這一病,可把良娣折騰夠了。」沈筠聞言笑道:「從前儘是我折騰他,如今總算輪到他折騰我了,堪堪可謂天道輪迴,報應不爽。」落英聽了,苦笑一聲:「良娣也真是心寬,這種時候還能開玩笑。」沈筠嘆道:「沒辦法,命不好,只能把心放寬些,否則墳頭早就長草了。」
換好衣服,沈筠便靠在案前支著頭假寐,落英見了道:「良娣,去榻上躺一躺吧。」
沈筠閉著眼搖了搖頭道:「不了,萬一殿下忽然醒了,來不及梳頭。」
落英道:「都這種時候了,良娣還總惦記著頭髮亂不亂。」
沈筠睜開眼,盯著她認認真真的說:「頭髮一亂,人看著就沒精神了,殿下這次病得重,本就容易失落,若我們再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他不是更覺得喪氣嗎。所以我才一直跟你們說,背地裡多邋遢我不管,只要在殿下面前,就一定要注意儀容,最起碼也要精精神神的,明白嗎。」
落音不料她於細枝末節上還有這番計較,怪不得她這些日子以來服侍蕭琮時,也是總是不厭其煩的一次次給他理好鬢髮,更衣凈面,因此蕭琮哪怕看上去再孱弱,也從不見落拓之像。想到此處,落英便鄭重道:「是。小人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