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殺機
所幸當天的事,所有人都絕口不提,也就沒有引起什麼波瀾,之後的日子眾人還是按部就班地過,唯一的不同之處,大概是真的再沒人敢打沈筠的主意,沈筠因此踏踏實實做了一年多的富貴閑人,除了因今上說的一句將東宮請先生的銀錢省下來,需要每日領著孩兒們讀讀書外,最重要的事就是張羅蕭琮的吃喝,不過自從有了蕭琮弄來的那兩個廚娘之後,許多事也不用她親自動手了,因此養得身體也漸漸好了起來,近些日子,更是連蕭琮抱她的時候都直呼重了。
沈筠看著鏡中自己日漸豐潤的臉頰,倒是生出些不安。畢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對容顏還是很在意的,知道本朝崇尚的是纖細之美,恐自己再不控制真的發起福來蕭琮不喜,因此每日晚膳過後稍歇片刻,就要外出散步消食,蕭琮覺得她願意多動一動也是好事,有空時也樂於陪她到處逛一逛。
這日蕭琮陪著沈筠用過了晚膳,原本想陪她去散步,誰知聞安忽然請見,蕭琮無奈,只得對她道:「你先去逛吧,我稍後來找你。」說著又要讓落英拿披風,「現在快入冬了,出門要多穿些,不能大意。」
沈筠道:「不冷不冷,我走動著還覺得有些發熱,帶著那東西倒是個累贅。」說完便笑吟吟帶著落英走了,蕭琮知她現在身體好了許多,也更知道珍重自身,便不再多言,隨她去了。
話說沈筠帶著落英往園中來逛了不多時,忽覺一陣涼風吹來,便對落英道:「殿下所說不錯,這晚風是有些涼,你回去把我的披風拿來,我再往前面走走,你待會兒到那片假山後的水塘邊來尋我吧。」落英應喏而去,沈筠便獨自往假山後來了。
誰知她剛繞過假山,就見蕭笠站在前方岸邊,望著水中一個綵球,似有向前之意,旁邊一個面生的宮人,正伸出一隻手撫著他的背,像是想要推他入水的樣子,沈筠心頭一驚,立刻高聲叫道,「冬至!」
只見那宮人倏地收回手,蕭笠也同時轉過頭來,見是沈筠,便指著水面的綵球,叫了聲:「沈娘娘,球球。」
沈筠不等那宮人有所反應,便跑過去抱起冬至道:「冬至乖,球球叫他們幫你撈吧。爹爹在前面等著咱們呢。」
一邊說,一邊厲聲對那宮人叫道:「還不快找人去幫小殿下撈綵球。」
卻見那宮人陰惻惻地看著沈筠,對著假山後招了招手,瞬間便鑽出兩三個內侍打扮的人。沈筠看得心中發毛,手中卻將蕭笠抱得更緊。
那幾個人卻步步向前,逼得沈筠步步後退,終於退到抵住假山山壁時,沈筠心道,完了完了,此番怕是小命不保了,卻聽得趙悅和白蘭呼喚冬至之聲由遠及近,立即大聲應道,「冬至在此。」
言未畢,只見那宮婢對著那三個內侍使了個眼色,他們便搶步上前,一邊來捂她的嘴,一邊將她和冬至一起拖過去扔到水裡。沈筠本能地托舉著冬至,那幾個人卻一直把他們往水裡按,掙扎間聽到一陣嘈雜的聲響,似乎有很多人朝這邊來了,有人在喊「冬至」,有人在喊「小殿下」,裡面夾雜著幾聲「卿卿」,沈筠便知是蕭琮來了。那幾個人見勢不妙,也就顧不上沈筠他們,各自逃了,沈筠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將冬至推到岸上,自己卻掙扎了幾次也沒能爬上去,最後還是蕭琮趕到,將她拉了上來。
沈筠嗆了不少水,上岸之後便在蕭琮懷中咳得昏天黑地,咳了一陣,突然吐出一口鮮血,之後便人事不省了。
沈筠覺得自己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忽而回到外祖家中,忽而在晉陽君府,忽而又是在教坊司中,最後,兄長忽然走到她面前,微笑著向她伸出一隻手,與從前要帶她去騎馬瘋玩時一般樣子,她剛想將手搭上去,卻聽道蕭琮在身後喚她,「卿卿.……卿卿……」,她循聲回望,卻只見一片虛空,再回頭,兄長也不見了,天地間只剩下她一人.……終於,她從夢中驚醒,恍惚間看到眼前湊著幾張臉,蕭琮、落英、趙悅,還有陳景行。心裡惦記著先前的事,便啞著嗓子問:「冬至呢?」
待聽到趙悅一句「冬至沒事」后,心頭一松,便又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又醒轉過來。幽幽睜開眼,看到蕭琮依舊輕袍緩帶,支著頭靠在一旁的軟塌上假寐,頓時產生了一些隔世之感,正欲開口喚他,卻仍是只引出幾聲咳嗽。
蕭琮聞聲驚起,見她掙扎著想要起身,趕忙過來扶住她。心道,可算是醒了。
沈筠見他面色不善,心頭一驚,忙問:「冬至呢?」
蕭琮沉著臉道:「冬至很好,到現在也能吃能睡,你如今還是多擔心擔心你自己吧。」
沈筠心道,沒事你垮著張臉做什麼,轉念一想,自己當著他吐了那麼大一口血,大概是把他給嚇著了,便故作玩笑道:「我沒事,就是有點餓。」
蕭琮卻不理她,只叫醫女拿了湯藥進來,自己端過來默默喂她,沈筠知道他的脾氣,此時也不敢再任性,乖乖地將他手中的葯一勺一勺都喝盡了。
蕭琮見她乖覺,面色稍霽,卻還是冷著臉問:「不是說餓了嗎?想吃什麼?」
沈筠笑嘻嘻道:「甜酒釀。」
蕭琮聞言皺了皺眉,卻沒再說什麼,只幫她理了理被角,便起身出去了。
見他出去,沈筠這才長舒了口氣,盯著頭頂的幔帳,心道,即便嚇著你了,我好歹是個病人,也不知道說兩句好聽的。想著想著,便覺得甚是委屈,淚水開始在眼框中打轉。
卻說落英見蕭琮沉著臉從內室出來了,便趕緊進來查看,就見沈筠癟著嘴,一副想哭又努力忍著的樣子。不禁嘆道:「良娣.……您可不能怪殿下。」說著又去衣櫥中取了張手絹來,遞給沈筠道:「您是不知道,殿下看到您吐的那一大口血,當時臉就白了,後來陳大人問起之前是不是還有過類似的情況,小人只好把那次趙將軍見您的事.……」
沈筠原本拿著手絹拭淚,聽到此處,氣得拍著榻沿道:「你好糊塗,我防的就是有人拿這事挑撥殿下和趙家人的關係。你……」
落英見她情緒又激動起來,忙道:「良娣息怒,太子嬪當時也在,聽了就要令人去叫她兄長來請罪,還是殿下攔下的,說不相干,良娣不必憂心。」
沈筠聽了,怒氣才漸漸平息。
落英又道:「殿下氣的是良娣這麼大的事,既不肯告知他,又不及時延醫用藥,白白耽誤了病情。」
沈筠聽她這樣說,頓時沒了脾氣,沉默半晌才道:「罷了,你去給我弄點吃的吧。」
落英還未答話,就聽蕭琮道:「不是要吃甜酒釀嗎?」說著,便已端著一隻碗進來了。
落英見狀,連忙退了出去。
沈筠一看,便知那酒釀是他親自做的,眼睛發酸,淚又涌了上來,卻只是垂著頭強忍住不哭。
蕭琮見了,心中到底不忍,低嘆一聲道:「你以為我跟你一樣拎不清嗎?」雖是責怪的話,語氣卻無限溫柔,沈筠便知他的氣已消了大半。吸了吸鼻子,收住淚強笑道:「其實你不必如此擔心,我這兩年不是也好好的嗎,只是不巧遇上了這件事而已,再說了,這吐血啊,吐著吐著就吐習慣了。而且每次吐完,還覺得心裡沒那麼堵得慌了,之前陳大人不也說了嗎,這些都是體內淤積的寒毒,需要排出來的嘛……」
蕭琮被她氣得笑了,心道,這個人,給她點好臉色,她便又開始胡說八道起來,因此打斷她道:「你的高論發表完了沒有,再說下去吃的可就涼了。」說著便又一勺一勺耐心地將酒釀餵給她吃。邊喂還邊道:「陳景行說了,你這兩次吐血,跟之前不同,可不是你說的什麼排淤毒,對身體損傷是很大的,所以,你以後還是得給我老老實實地將養才行。」
沈筠乖巧地「嗯」了一聲,心想幸好湯泉行宮那一次你們都不知道,否則還不知怎麼鬧呢,又吃了幾口酒釀,突然問道:「結果那幾個人抓到了嗎?」
蕭琮搖搖頭道:「沒有,這些人早有準備,哪兒那麼好抓。」
沈筠聞言,沉默著將酒釀吃完了,才道:「那你自己要小心。有些人,還是坐不住了。」
蕭琮那手絹給她擦了擦嘴,道「我知道,他們能給我這一年多的太平日子,已屬不易,前些天陛下感染了風寒,如今雖已痊癒,但身體明顯差了許多,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經不起折騰,這些人就慌了,把主意打到我唯一的兒子身上,大概是想先斷我的后,再集中精神收拾了我,就沒人擋他們的道了。」
言畢,見沈筠靠在床頭,一臉憂慮,不忍道:「只是可憐你,白白受了這場牽連,好不容易身體養好一點,一朝又給打回了原形,也不知道你這是什麼運氣,怎麼總是好事沾不著,壞事全趕上。」
沈筠聞言笑道:「我不是早就說過嗎,遇到你這件大好事,一下子就把我大半輩子的運氣都花光了。」
蕭琮將她摟在懷裡,苦笑道:「遇到我這樣一個朝不保夕的人,有什麼好。」
沈筠聽他說得凄愴,喟然嘆道:「外面那些虎視眈眈,隨時等著生撲殿下的女子若聽了這話,真不知會作何感想。」
蕭琮笑道:「生撲?你這詞用得還真是.……」
沈筠翻了個白眼道:「可不就是生撲嗎?前些年在圍場的時候,那個什麼什麼候府家的千金,整天在你營帳邊轉來轉去,不是預備著撲你,就是等著你撲她呢吧。這還是我看見的,至於那些我沒看見的,怕就不計其數咯。」
蕭琮見她一副牙尖嘴利的樣子,忍不住伸出手指道:「我看你這是又欠教訓了呀。」
沈筠立馬環抱住身體躲到床角道:「快來人吶,東宮要殺人滅口啦。」
外面落英聽了,悄悄問高啟年:「高公公,真有這事啊?」
高啟年道:「那可不,那是臨淄候的千金,自稱愛慕殿下,還想效仿趙娘娘,一哭二鬧地逼著她父親來求殿下納了她呢。」
「這不就是欺負咱們殿下心腸軟嗎。」
「那可不,結果你知道殿下怎麼說的嗎?」高啟年說著,便站直了身體,學著蕭琮的樣子道:「本宮懼內,只能辜負佳人一片深情了。」
落英聞言,瞪大眼睛,結巴道:「懼……懼內?殿下真這麼說?」
高啟年道:「噫,那還能是我編的嗎?」說完便與落英一起掩口笑了。
到了第二日,蕭琮見沈筠身體雖虛弱,精神卻尚可,飲食也還正常,終於稍稍放心了些,囑咐了幾句,便又忙自己的事去了,沈筠倚在床上百無聊賴,便叫落英給她拿了本書看,誰知沒看幾頁便覺得十分睏倦,捧著書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恍恍惚惚覺得像是有人輕笑著道:「要不怎麼連陛下都誇她學問好呢,這睡覺都還在看書呢。」說著,就過來收了她的書,又幫她理了理被子,她彼時睡意正濃,也沒管到底是誰,順勢翻了個身,就又沉沉入夢了。
待她再次醒轉來,睜開眼卻見趙悅正坐在她榻邊,饒有興緻地翻看著方才那本書,倒是有些懵了。此時趙悅一抬眼,見她人雖醒了,眼神卻還有些迷離,忙問道:「醒了嗎?可覺得好些了?」正說著,沈筠已撐著身子似乎是想坐起來,她便放下手中的書,過來扶她。
沈筠此時總算完全清醒了,道:「娘娘什麼時候來的,這落英也是,怎麼不叫妾起來。」
趙悅微笑著道:「我來的時候,看你像剛睡著的樣子,就沒讓他們叫醒你。你可覺得好些了?」
沈筠亦微笑答道:「好多了。多謝娘娘關心。」
趙悅卻嘆道:「嗨,謝什麼呀,要說謝,也只有我謝你的。」
沈筠知她指的是冬至的事,便還是淡淡笑著道:「娘娘不必放在心上,這種事看到了肯定要管的,更何況冬至.……是妾看著長大的孩子。」
趙悅知她性情如此,也就不再多言,此時落英端了葯進來,她便親自捧過來,覺得有些燙,又仔細吹冷了些,才遞給沈筠,見沈筠慢慢喝了,才又道:「我知道你這兩天收到的補品已經夠多了,但還是給你帶了些,另外.……」她說著,捧起剛才放在腳邊的一個檀木匣子,遞到沈筠手中,「兄長托我把這個帶給你。」
沈筠有些疑惑地將它打開,就見裡面靜靜躺著一本書冊,邊緣有些被火燒過的痕迹,可再一看封面上的字跡,她眼圈便紅了。
那是她外祖親筆謄錄的琴譜集,當年,她還幫他整理過一些小調。
只聽趙悅又道:「當年我父兄攻下劍門關后,大昭軍隊趁機偷襲了偽朝邊境上的守軍,父親無奈,只得帶兵馳援,兄長雖還是大破蜀軍,奪下后蜀皇城,卻終究因為太年輕,在朝中沒有威望,勸不住偽朝那些北蠻子,除了約束住自己的親兵,其餘的,就只能任他們在城中燒殺搶掠,可嘆那些北蠻子,只識得金銀珠玉,卻不知魏文翁的藏書才是天下至寶,竟連著宅子,一把火都給燒了。」
沈筠聞言,輕撫著那本譜集,喃喃道:「幸而.……那時外祖已過世了,否則.……」
趙悅也跟著唏噓了一陣,才又道:「彼時我兄長偶然聽見他們在打兩位沈將軍陪葬品的主意,便一直帶著親兵,在墓前守著,免得他們盜掘,後來才得知他們竟連魏文翁族中男女都拉去充軍的充軍,為奴的為奴,最後還蠢到放火燒屋,想去救時,已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看著大火燒了一天一夜,最後等火滅了,才在一堆廢墟中翻撿到這本因壓在倒了的石屏下面,才幸免於難的琴譜集,上次他見你時,就想給你,可沒說兩句你便走了,他料想你定是為舊事傷懷,也不好再糾纏,直到前日落英說起,才知對你造成了那樣大的傷害,當即就懊悔不已,非要來負荊請罪,最後還是殿下勸住的。彼時他也是猶豫了很久,才將這集子給我,讓我代為轉交,我其實也很擔心,此時給你,只怕又會惹你傷心,但思來想去,實在不知該如何謝你,唯有將它奉上,方可聊表寸心。」
沈筠聽罷,且笑且嘆:「都是前塵往事了,傷懷歸傷懷,我倒不至於再如何悲痛,之前那樣,不過是替我父兄覺得冤屈,也氣自己蠢,聽信了別人處心積慮製造的流言,將些莫名其妙的怨恨背負了那麼些年,真是不知所謂。」
趙悅聞言,踟躕了片刻,才鼓起勇氣,伸手握住沈筠的手道:「你不再恨我就好,否則我真是……」
沈筠垂下眼眸,輕輕搖了搖頭。眼淚,卻還是不自覺地落了下來。
令蕭琮有些意外的是,沈筠這次倒很是聽話,該吃藥便吃藥,該忌口便忌口,因此身體恢復得還算快,這日蕭琮盯著她喝完最後一碗湯藥,拉著她的手道:「這就對了嘛。早這麼乖多好。」
沈筠皺眉苦笑道:「大概這吃藥也如.……呃.……吃著吃著,就吃習慣了。」
蕭琮心裡明白,沈筠向來通透,必是知道現在外面並不太平,也猜到他目前在朝堂上的舉步維艱,因此不願讓他在這些小事上分心,每每見面,從不顯出病中辛苦,還總扯些閑篇來哄得他一笑,更讓他既欣慰,又心疼。
待到寒冬終於過去,春暖花開之時,沈筠的身體才算完全康復,於是又開始每日張羅起蕭琮的吃喝,將各家送來的慰問補品一樣一樣都塞進蕭琮的肚腹,因此儘管外面雲詭波譎,勞心傷神之事層出不窮,蕭琮卻從不見委頓之態,反而日益康健,精神十足,看得有些居心叵測之人萬分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