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白首不相離
這一走,卻好幾天也沒有再來,一來確實是事務繁忙脫不開身,二來更擔心自己一言不慎又惹得沈筠生氣傷心,所以即便十分想她,卻還是強忍著不來見她。卻不想這宮中傳得最快的不是諭令,而是八卦謠言,於是沈承徽公然與東宮爭吵,被東宮厭棄的謠言傳得沸沸揚揚,只瞞著蕭琮一人而已。
謠言一出,便有人蠢蠢欲動,那驪姬本被蕭琮整治得沒了脾氣,如今一聽這個,便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出頭之日指日可待,因此又開始四處散播些中傷之語,誰知此時眾人皆愛沈筠品性,都不理睬她,她還不肯罷休,只把話說得越來越難聽,卻不知怎的觸怒了趙悅,竟不顧月子里的避忌,將她傳到殿中斥責了一番,不幾日,太子妃便請了東宮的令,將她逐回永巷了。
話說這日蕭琮聽了李靜宜的敘述,得知趙悅竟破天荒地為沈筠說話,倒是有些詫異,因此過來看望她和兒子的時候,還特別拿話試探了她幾句。
誰知趙悅聽畢,只拿眼睛來睨著他道:「殿下平日與你的卿卿說話,也是這般拐彎抹角嗎?」
蕭琮聞言,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那趙悅見狀,只是輕哂道:「殿下真當我什麼都不知道呢,從您莫名其妙封她個什麼「沈奉儀」時,我已猜到了大半,後來找我父兄求證,便連兄長也叫我讓著她些,我就全明了了。」
她又逗弄了一陣孩子,便交給旁邊的乳娘,揮手讓她下去,又道:「那日她進產房,我以為她居心叵測,起初還對她惡語相向,後來卻發現自己錯得離譜,當然,我知道她為的是殿下。但不管怎麼說,終歸是救了我們母子,只這一點,我趙悅在一日,便會護她一日,殿下不必多心。」
言畢沉默半晌,又道:「妾痴戀殿下半生,所求者,不過殿下一人之心而已,卻終不可得,如今歷經生死,方得大悟,求不得,實乃人生常態,如今妾得此一子,此生牽絆便盡皆繫於他身,妾幸甚,別無所求。」
蕭琮聽畢,心中五味雜陳,卻聽趙悅又道:「殿下快去吧,妾觀她不似壽長之人,殿下還是好好珍惜當下為宜,妾性情憨直,言語無狀,殿下勿怪。」說罷不再言語。
蕭琮沉默片刻,起身往竹捨去了。
彼時沈筠正被落英裹得嚴嚴實實,由四五個炭盆圍著,坐在廊下看雪,身旁丟了一頁紙箋,上面是蕭琮親自謄錄的醫囑。
聽到蕭琮進來,她輕聲道:「殿下來了。」
蕭琮走到她身邊坐下,攬過她道:「嗯,我來了。」
卻聽沈筠道:「殿下可知,妾昨夜,又夢到了父兄。」一邊說,一邊將頭枕在了蕭琮肩上。
蕭琮拂著她的一頭青絲,沒有回答,卻聽沈筠又緩緩道:「他們說留我一人太過孤苦,問我要不要隨他們走,不再受人世間的老病折磨。」
蕭琮心中一沉,「那卿卿是如何答的?」
「卿卿已遇良人,唯願……白首不離。」
蕭琮喃喃道,「白首.……不離……」
沈筠嘆道「只可惜,妾怕是不能陪殿下到白首了。」
蕭琮皺眉道:「別胡說,你只要好好將養著就無事,御醫的話也不信嗎。」
沈筠撿起身邊的紙箋,「總這般將養,活著也無趣。況且醫者仁心,總愛拿好聽的話來哄人,妾自己的身體,自己還是有數的。」
蕭琮知道她此時正受病痛折磨,沮喪些也是難免,不願再與她爭辯下去,沉默片刻,卻忽然道,「你先走,也好。」
沈筠聞言,將頭抬起,有些詫異地望著他。
蕭琮卻撫著她的臉道,「我一想到你或許會先我而去,就如萬箭穿心,痛難自抑,便可知若我先去,你當如何悲痛,所以倒不如你先走,免得留下受苦。」
沈筠聽罷,眼圈微紅,亦伸出一隻手撫著他的臉,道:「萬箭穿心,皆不抵郎君一聲卿卿。」
又過了兩日,便是沈筠生辰,蕭琮早幾日便開始騰挪,這日總算早早處理完手頭事務,不到晚膳的時間,便往竹舍來了。
蕭琮剛進外間,內室便傳來梳篦被扔到地上的聲音,接著便聽沈筠道:「知道了知道了,要我給您再背一遍嗎?不可大喜大悲,不可勞心勞形,不可食溫辛熱性及肥甘之物,不可飲酒飲茶,不可受冷,不可受熱,不可過動,不可過靜,這樣不可那樣也不可,戒得比和尚還乾淨,不如直接剪了頭髮到庵里去,還要這些做什麼.……」
他聽到沈筠越說聲音中的火氣越大,說到最後一句,便是一聲叮鈴哐啷的亂響,似乎直接把首飾盒子也掀了,忙走進內室,卻見沈筠披散著頭髮坐在妝奩前,臉上余怒未消,落英原本跪在地上,默默撿首飾。見他進來,就要過來攙沈筠起來行禮。蕭琮卻對她擺擺手,讓她出去了。
他俯身撿起地上的梳篦,又看了看散落一地的釵環,輕輕嘆了口氣,走過來坐在她身邊,理過她一頭青絲,邊梳邊嘆道:「這麼長的頭髮,剪了多可惜。」
此時沈筠的怒氣稍稍消了些,也覺得自己剛才有些過了,像個市井潑婦般蠻橫不講理,想著此番蕭琮心中定然對她萬分嫌惡,說不定還要像上次那樣吵起來,卻不想他只是說了這麼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卻見蕭琮自懷中摸出一支發簪繼續說道:「況且剪了頭髮,我這才找人做好的簪子,可給誰用呢。」
說著,就將它遞到沈筠手中。
那簪子觸手溫潤如脂膏,通身透白,唯獨簪頭凝著一團碧色,又兼角落一點石皮,竟被巧雕成一幅精緻的雪竹圖。
沈筠心中微訝,愛不釋手。
蕭琮見狀,只細細替她梳好頭,便要拿過那簪子來給她綰髮,卻見她將簪子往懷中一收,道:「不用這個,萬一不小心跌碎了,豈不可惜。」說著將簪子收進妝奩的暗格,與她的戶籍冊頁和先前那塊小墜子放在一起。
蕭琮不禁笑道,「什麼好東西,還要這樣藏著。」
沈筠此時怒氣早就一掃而光,也笑吟吟道:「你送我的生辰賀禮,自然是好東西。」說著又指了指那暗格,道:「以後你送我的好東西,我就都藏在這兒。等到裝滿了……」
「裝滿了要如何?」
「你就給我換個大一點的妝奩唄。」
蕭琮笑著捏了捏她的臉,嘆道:「你呀……方才為何發那麼大的脾氣?」
「我方才看書看困了,就趴在桌上睡了一覺,睡得正香,卻被落英喚醒了,說那裡冷,叫我到榻上睡,可我到了榻上,卻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了,只好又起來,正在梳頭,落英就進來嘮叨個沒完,我心中本就不快,被她一嘮叨,就更是煩躁。所以就……唉,我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麼了。」
蕭琮聽了,將她攬在懷中,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柔聲道:「我們灌你葯,嘮叨你,是希望你快快好起來,你病中煎熬,倘若實在不快,偶爾發發脾氣也沒什麼,只是一定記住,別的可以不論,自己的身體卻不能不顧,知道嗎?」言畢,還是將那簪子拿起來,「至於這簪子,平日倒也罷了,只是今日是你生辰,還是賞臉戴一戴吧。」
沈筠倚在他懷中,只覺得溫暖舒適,不願離開,於是乖巧地「嗯」了一聲,眯著眼道:「等一下再戴吧,我乏得很,且讓我靠一靠。」
蕭琮觀她氣色並不好,又知道她性子向來如此,即便身上諸多不適,也從不肯說,此時表面雲淡風輕,只怕其實並不好過。於是也不再多言,只用手輕輕撫著她的背,任她賴在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