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元燈節
第十四章上元燈節
到了上元節這天傍晚,沈筠正靠在廊下的圍欄邊,支著腦袋看落英和培竹在院子里扎燈籠,就見高啟年穿著便服匆匆進來了,不覺精神一振,迎上前道:「公公怎麼來了,可是殿下他們回來了嗎?」
高啟年忙與她見了禮道:「清河君還被陛下留在宮中,太子妃殿下已回寢殿休息了.……」邊說邊打量了她一番,見她披著件雪灰大毛風氅,內著一身紗羅色半舊衣裙,臉上略施了些薄粉,頭上也只綰了支白玉簪子,便接著道,「奉儀快跟老奴走吧,殿下等著呢。」
沈筠有些疑惑,以往蕭琮都是直接過來看她,怎麼今日不同,卻不好多問,只對高啟年道:「公公略等等,容妾換身衣裳。」
「不用不用,如此便很好,快走吧,別讓殿下等急了。」
沈筠想了想,還是進屋抹了些胭脂,又對落英交代了兩句,才跟著高啟年匆匆出來,下意識便朝蕭琮寢殿走去,卻聽高啟年道,「奉儀,咱們往宮門這邊走。」
沈筠奇道:「去宮門口做什麼?」
高啟年嘿嘿一笑,道「奉儀跟著老奴走就是了。」
沈筠見他明擺著故意賣關子,也就不問了。到了宮門口,高啟年又將她扶上一輛早早等候在那裡的馬車,道了聲「走吧。」,那馬車便晃晃悠悠,走了好長一段路,才終於停在一條僻靜小巷中。
待到被高啟年扶下馬車,才見蕭琮穿了一身尋常士子的衣衫,負手而立,看到她下車,伸手道:「卿卿,快過來。」
沈筠快走了幾步到他面前,剛要行禮,卻被蕭琮攔下了,又握住她的雙手問:「冷嗎?」見她搖頭,才道:「方才回來時路過學士府,看見他院中的老梅開得正好,枝椏都伸出院牆來了,便想著叫你也來看看。」
沈筠心道,你從宮裡回來,能路過學士府?
蕭琮看她的表情,便知她在想什麼,也不解釋,只笑笑道:「上元佳節,我們就不去別人府中打擾了,只在外面看看就好。」
說完牽著沈筠走了幾步,便直覺得有冷香撲鼻,轉過街角,果然看見一片青磚院牆,自牆中又伸出幾支白梅,觀之甚是動人。
沈筠不禁嘆道:「疏影橫斜,暗香浮動,這些聽起來再平常不過的景緻,乍一見到,倒是美得讓人心驚。」
蕭琮見她眸光閃爍,如同盛滿星辰,道,「的確如此。」
此時天色漸暗,學士府的院子里也點上了燈。
蕭琮道:「走吧。」
沈筠詫異地望著他,「這便回去了?」
蕭琮笑道:「不回去,好容易出來一趟,自然要帶你好好逛一逛,沒見我衣服也換好了嗎?咱們順著這條路往前,不遠就是夜市,今天是上元節,想必比平常更熱鬧吧。」一邊說,一邊拉著她往前走。
沈筠卻有些不安地回頭看了看,道:「殿下.……嗯,公子不叫兩個人跟著嗎?」
「不必,子詹在。」
沈筠這才放下心來,二人說笑著往夜市中來,聞安也一直不遠不近的跟著。他們逛了一路,買了不少糖果蜜餞,並一些精巧新奇的小玩意兒。
蕭琮道:「你也不愛吃甜的,怎麼買這麼多。」
沈筠笑道:「我上次生病,不是把人家靈犀壓箱底兒的存貨都吃得差不多了嗎,正好今天給她多帶點回去,免得她總念我。」
蕭琮亦笑道:「你說你這麼大個人了,怎麼吃個葯就那麼難。」
沈筠白了他一眼道:「葯多難吃啊,又苦又臭,我來這世上可是為了吃好東西的,那些苦藥湯子,誰愛喝誰喝。」
蕭琮點頭:「嗯,這論調倒是跟靈犀頗為一致,果然是臭味相投。」
沈筠不高興了:「什麼臭味相投,是英雄所見略同,人生在世,吃喝二字,這見解,多正派。」
蕭琮失笑:「嗯,正派正派,英雄,您最正派……」
二人一路說笑一路逛,沈筠又在一個小店裡挑了兩盒胭脂,蕭琮付過賬,笑道:「不是皮囊而已嗎,還買胭脂做什麼?」
沈筠狡黠一笑,道:「我這不是女為己悅者容嗎。」
蕭琮聽她這樣說,心中歡喜,口中卻道:「你就胡亂杜撰吧。」忽然話鋒一轉,「差不多了,再沿著洛水河走一走,就回去吧。」
沈筠有些疑惑,時辰尚不算晚,怎麼逛得好好的突然說要回去,不由得左右一看,忽然醒悟。
再往前,就是教坊司了。蕭琮必定是怕她觸景傷情,才忽然說要回去。
於是笑了一笑,一邊拉著他繼續往前走,一邊道:「逛了這大半日,又花費了您許多銀錢,妾怎敢不投桃報李,不如由我作東,一起吃個夜宵,公子可願賞臉啊?」
蕭琮見她如此洒脫,亦笑道:「你作東?帶錢了嗎?」
「瞧您說的,想妾混跡江湖多年,一兩頓霸王餐還是吃得的。倒是蕭公子您,怎麼對去教坊司的路這麼清楚。」
蕭琮卻氣定神閑地說:「整個洛陽城的路,都在我腦子裡。」沈筠聽了微微一笑,也不糾纏,拉著他七拐八拐便繞到教坊司背後的一個小巷口。
只見她走到巷口的一個餛飩攤前,對著正在給客人結賬的婦人熟捻地了喊一句:「顧大嫂,來兩碗餛飩,哦不,三碗。」
那婦人聞聲,一邊把客人給的銅子兒往圍裙兜里塞,一邊應到「來啦來啦。」抬頭一看,卻愣住了。
只見沈筠笑到:「怎麼,顧大嫂不認識我了?」
那婦人這才快走幾步到她面前,就要跪下磕頭,卻被她一把扶住道:「咱們不是說好了嗎,我來的時候只吃餛飩,不受跪拜。」
那婦人激動得滿臉通紅,說話也有些磕磕巴巴:「是是是,娘子說了算。奴……奴這就去給娘子煮餛飩,娘子先坐一坐。」
沈筠便對蕭琮做了個請的手勢,二人挑了張桌子坐下,聞安見狀,也在旁邊挑了張桌子坐下,沈筠四下看了看,問到:「怎麼不見南生。」
那婦人舉起手中的湯勺,對著教坊司的方向揚了揚,道:「去送餛飩了,馬上就回來。」
正說著,就見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兒提著個籃子從街角拐了出來,那婦人趕忙道:「南生,快過來,看看誰來了。」
那小孩原本低頭走著,口中還念念有詞,聽到婦人的叫喊,往她指的方向一看,見沈筠正坐在那裡看著他笑,連忙撒丫子跑了過來,到了她近前,卻突然停住,放下籃子,整了整衣衫,規規矩矩地跪下向她行了個稽首大禮,道:「學生見過老師。」
沈筠忙站起身來,下揖還禮,然後才拉著他坐下,摸摸他的頭道:「幾年不見你,長這麼高啦?」那孩子有些羞澀地低下頭,卻並未閃躲。
此時那婦人已煮好了餛飩,用個盤子托著端了過來,邊走邊道「那可不,娘子這一走就是四五年吶,」說著從托盤中端出一碗放到沈筠面前,道「還是老規矩,多放了辣子。」之後又端起一碗放到蕭琮面前,仔細打量了他一番,問到:「這位就是那時候接走娘子的大官人嗎?」
沈筠有些尷尬地輕咳了兩聲,含混道:「不是,不是這個。」
卻見蕭琮對那婦人拱了拱手,大大方方道:「在下是她的夫君。」
這話聽得眾人都是一愣,倒是那婦人率先緩過神,按著南生跪到蕭琮面前道:「快給大官人磕個頭。」那南生便乖覺地向蕭琮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這才起身,只聽那顧大嫂嘆道:「大官人真是好福氣,能娶到我們娘子這樣人美心善的姑娘做妻子。我跟您說呀……」沈筠見她有要說個沒完的架勢,便趕忙道:「顧大嫂,勞煩您把剩下這碗餛飩給那邊那位端過去一下吧。」那婦人連忙住了口,轉身將餛飩端給了一旁的聞安,只聽身後沈筠又說到:「不過我今日可付不了錢啊,出門太急忘了帶……」
不等她說完,那婦人便道:「瞧您說的,哪還能收您的錢吶,要不是您給置辦了這攤子房子,還教會奴做餛飩的手藝,我們娘兒倆還不知在哪兒要飯呢……」正說著,攤前又三三兩兩地來了客人,她只得道:「那您三位先吃著,不夠我再給您下。」
沈筠答到:「行,您忙您的。」又拍了拍身邊的南生道,「快去給你母親幫忙。」那南生便應喏去了。
蕭琮抽出一雙筷子,用手絹擦了擦,遞給她道:「怎麼不讓她說了。」
沈筠接了過來,一邊攪著碗里的餛飩一邊笑吟吟的說:「她那個人,絮叨起來就沒完,再說了,讓你知道自己福氣好就夠了唄。」蕭琮忍不住伸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道:「我的確福氣好。」看了看她滿碗紅紅的辣椒油,皺眉道:「不是讓你忌口嗎?」說著伸手就要給她端走。
沈筠忙用雙手護住自己的碗道:「我昨日起已經沒吃藥了,不用忌口,不用忌口。」
蕭琮見她護食的樣子可笑又可愛,不禁莞爾,也就由著她了。
二人吃飽喝足,便站起身來對顧氏母子道別,末了沈筠摸著南生的頭問:「還記得和老師約好的事嗎?」
南生點點頭道:「記得,南生一定好好讀書,將來若能學得兼濟天下的本事,便造福萬民,匡扶社稷。若實在於學業上不濟,也要習得一門好手藝,保家人衣食無憂,還要……還要取個好姑娘做媳婦,一起孝敬母親。」
沈筠一邊聽,一邊不住點頭:「嗯嗯,還要讓你媳婦給你生個大胖小子,給我做乾兒子。」
顧氏聞言笑道:「哎呦呦,瞧娘子說的,這差著輩兒呢。」
沈筠也笑著糾正道:「對對對,是干孫子,記住了嗎?」
南生重重點頭道:「嗯,記住了。」 ……
告別了顧氏母子,蕭琮笑道:「不錯啊沈娘子,這一會兒工夫,連干孫子都訂下了。」
沈筠原本笑吟吟的,聞言卻忽然嘆息道:「那不是我.……」說到一半,卻自己鍘斷了話頭,心道,那不是我自己生不出來嗎。
不過這種話此時就不要說出來煞風景了。
蕭琮見她眼中忽現憂傷之色,忙岔開話題道:「看你吃得有些撐,再去河邊走走吧。」
沈筠聞言欣然應允,二人來到洛水河邊,望著街市上熙來攘往的人群,並肩踱步靜默不語,忽然沈筠開口道:「你是不是覺得,像我這樣生養在鐘鳴鼎食之家的女子,忽然淪落到教坊司那種地方,對那些財多勢大的人迎來送往,說是清倌人,卻終究有推脫不過的時候,還是要.……要.……是不是早就該以死殉節?」
蕭琮卻沒有作答,只是停下腳步,定定地望著她。
沈筠便也停下來,指了指遠處熙來攘往的人群,繼續說道:「可每一次不管是受了多大的辱,挨了多痛的打,在某一時刻多麼想一了百了,我只要靜靜地看一看這人間煙火,就捨不得死了。」
沈筠見蕭琮仍不答話,只是看著水面兀自出神,便自顧自道:「我也曾抱著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想法成長,覺得為了升斗之粟卑微地活著,不如橫劍自刎來得痛快,可歷經了一番輾轉流離,看盡了人間疾苦,才真正覺得,活著多好啊,有那麼多人想活著,卻枉自丟了性命,我們這些還好好活著著的人,憑什麼總想著去死。」
蕭琮聽到此處,忽然想到靈犀曾對他說,沈筠看上去弱不禁風,其實是她見過心志最堅定的女子。
此時卻聽「啪」的一聲巨響,空中炸開一朵禮花,只見它綻開又落下,雖然短暫,卻讓整個京都都為之驚艷,緊接著又有幾束禮花直衝雲霄,依次盛放,照亮了整片夜空。
蕭琮將沈筠攬入懷中,在她耳邊低語道:「先前的焰火不夠好,這次給你補上。前塵往事,就都隨它去吧,今後,凡事有我。」
回去的路上,大概是玩兒累了,沈筠坐在車裡,將頭靠在蕭琮肩上,有些睡意朦朧。
然而馬車原本晃晃悠悠地走著,此刻卻忽然停住了,只聽聞安喝到:「保護公子。」將沈筠驚醒過來,便聽到外面傳來激烈的刀兵之聲,沈筠嚇得睡意全無,緊緊抓住蕭琮的衣袖,一顆心開始砰砰亂跳。蕭琮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怕,又把她往身後藏了藏,這才從座位底下摸出一把長劍,抽出來握在手中。
就在此時,車窗外忽地伸進一柄鋼刀,直直朝他們招呼過來,沈筠驚得就要站起來,卻被蕭琮一把按住,只見他用劍一檔,緊接著簾外傳來一聲刺破血肉的悶響,那柄刀便軟軟地掉落下來。就聽聞安在簾外道:「他們人多,請公子在車內暫避。」
蕭琮問:「能留活口嗎?」
「卑職盡量。」
蕭琮這才低聲對沈筠道:「你要做什麼,現在外面才是最危險的。別怕,安心待在車裡就行。」
沈筠愣了愣道:「公子以為我剛才是要逃命去?」見他一副「不然呢」的表情,氣鼓鼓地道:「公子可曾聽過,馮媛擋熊的典故?」倒聽得蕭琮也是一怔。
此時外面的嘈雜之聲漸息,又過了一會兒,聞安便來回報:「稟公子,刺客共十四人,正法十二人,走脫了一人,還有一人.……服毒了.……卑職失職,請公子責罰。」
蕭琮嘆道:「罷了,我們帶的人本就不多,有傷亡嗎?」
「我們的人已……全部陣亡。」
沈筠聽得倒吸一口涼氣,所以還是好驚險。
蕭琮聞言道:「那子詹呢?可曾受傷。」
聞安有些踟躕:「卑職.……卑職只是皮外傷,不打緊。」
蕭琮聞言,沉默片刻道:「嗯,稍後回去好好養幾天。餘下的事,我另外找人處理。」
聞安道:「謝公子。」
沈筠聽蕭琮的語氣,像在吩咐一件稀鬆平常的事。也不知這樣的情況經歷了多少次了。
馬車很快又晃晃悠悠走了起來,沈筠正想得出神,卻聽蕭琮沉聲道:「至於你,我看你是書看多了把腦子給看壞了,幾時輪得到你來擋熊了?以後少動這種蠢心思,明白嗎?」
原本以為,依她的性子總要爭辯幾句。哪知她只是悶悶的「嗯」了一聲,就不再說話了,心道,看來還是把她給嚇著了,本來也是,她平日看上去再怎麼從容鎮定,終究是個女子。況且,自己剛才的語氣也確實重了些。
這麼想著,便把她攬入懷中,輕輕撫著她的背,柔聲道:「卿卿,你記住,今後不要動不動就想著替我擋在前面,我是你的夫君,我才應該站在前面護住你,知道嗎?」
沈筠聽著聽著便紅了眼圈,卻還是努力忍著,不讓眼淚落下來。
遇刺的事,被東宮按下不表,那些居心叵測之人,一時也就不敢妄動了,再加上新年伊始,大家似乎都心懷憧憬,不想鬧事,所以之後,倒著實過了好一陣太平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