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脫簪待罪
接下來的日子,由於臨近年節,蕭琮也一天忙似一天,近幾日更是連沈筠都見不到人,這天下午卻忽然派了高啟年來竹舍送東西。
靈犀無事時向來是在沈筠處廝混的,聽了內侍的通報便哂笑道:「哎呦呦,自己脫不開身,還要巴巴的派個人來替他瞧瞧。」
待到高啟年進來行過禮,她又道:「快讓本君看看,什麼好東西,還要勞高公公親自送來。」說著伸手奪過他懷裡抱著的一個瓶子,一見到水晶瓶壁下透出的紫紅,便欣喜道:「呀,葡萄酒。」
「郡君小心些,這酒是回鶻貢品,殿下也只得了兩瓶,一瓶已送去太子妃殿下那邊了,猜想奉儀定然喜歡,便趕著叫老奴將這一瓶給您送過來。」
高啟年口中的奉儀之說是如何來的呢?
原來春節前,循例要晉陞一批宮人,於是在東宮的授意下,眾人就糊裡糊塗的,眼睜睜看著「縵姬」成了「沈奉儀」,對此靈犀也很疑惑,「你不是賤籍嗎?怎麼還能晉陞?」
沈筠便打開妝奩的暗格,把那冊頁給她看了,靈犀恍然大悟:「兄長這事辦得漂亮,以後驪姬她們再不敢欺負你了。」
沈筠笑了笑,又囑咐她不要隨便對人提起,她道:「省得省得,你不就是擔心這事被那些眼紅的蠢東西捅出去,言官們又來找麻煩嗎,放心吧,都道大樹底下好乘涼,她們蠢歸蠢,卻還是知道自己在家裡再怎麼鬧都好,斷不能給外人機會,來推東宮這棵大樹的。」
卻說此時沈筠聽完高啟年所述。道了聲「有勞公公」,又示意落英遞上賞錢。
見高啟年笑吟吟地接了,才又問到:「妾聽聞,殿下這幾日總是天不亮就出門,過了子時才回來歇息?」
「可不是嘛,年節下本就事務繁多,又遇上回鶻使團來朝,往年都交給鴻臚寺去辦,偏今年他們的王子也跟著來了,這不,就只好東宮親自接待了。」
大昭規矩向來如此,凡遇外邦來朝,接待者需得比使臣高一兩個品階,方顯大國禮儀,此番別人家的王子都來了,可不是只能東宮親自接待了嗎。
「如此便要辛苦公公費心,多多留意殿下身體了。」
「奉儀請放心,這是老奴的本分。」說完像想起什麼似的,從懷中掏出一張小紙箋遞給沈筠,「瞧老奴這記性,最重要的東西差點都給忘了。」
靈犀在一旁見了,劈手便搶過來,展開看時卻撲哧一笑,繼而大聲念道:「曉看天色暮看雲,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沈筠聽了,紅著臉一把奪過來塞進袖中,卻聽高啟年道:「奉儀若沒有旁的事,老奴先回殿下身邊伺候了。」
「公公且等一等,」沈筠說著,落英已提著個食盒進來,交到高啟年身後的小內侍手中,「妾做了些羹湯,公公姑且帶著,若有機會,勸殿下進一些。」
高啟年連忙應喏,卻見她略一思忖,又走到書案前,提筆在紙箋上寫了幾個字,遞到他手中,「這個也一併帶給殿下吧。」
高啟年一看,笑得兩眼眯成了條縫,忙捧著那張紙箋行禮告辭。
路上,身後的小內侍望著紙上的字跡問:「公公,這『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飯』,意思是讓咱們殿下好好吃飯?要說這沈奉儀也真有意思,在宮裡還能讓殿下餓著么。」高啟年此時見那墨跡也干透了,小心翼翼將字條疊好揣入懷中,鄙夷道:「去去去,你懂個什麼,沒事別瞎問。」眼裡卻早已堆滿笑意。
次日午後,靈犀獨自拎著一包東西神神秘秘地來到竹舍,支開落英后,小聲對沈筠道:「聽說今天回鶻使團進宮面聖,東宮稍後會在太極殿設宴款待他們,想不想跟我去見識見識?」
彼時沈筠正在臨帖,聞言頭也不抬道:「不想。」
靈犀便循循善誘道:「唉,奉儀不要急著回絕嘛,那麼多時日未見東宮了,你竟一點也不思念他嗎?不想去看看他瘦了還是胖了?」
沈筠十分乾脆地答道:「不想。」
靈犀見她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哼了一聲道:「你就嘴硬吧,也不知道是誰,每天都要煨一罐子湯,巴巴地在那兒等著,昨天要不是高啟年來送酒,你那罐子湯不是又只能便宜我了?」
沈筠這才停下筆睨了她一眼道:「便宜你還不好嗎?沒見過你這樣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靈犀卻鄙夷道:「行了吧,我就不信你真不想去見兄長。」
沈筠翻了個白眼,將紙挪了挪,繼續臨寫,卻道:「怎麼去?咱們怕是還沒走出東宮就被攔下來了。」
靈犀見她鬆了口,立馬將她手中的筆奪過來擱到架子上,又取過剛才那個包袱,邊解邊道:「只要你想,辦法總是有的。」
待她解開包袱沈筠才看到,裡面是兩套鴻臚寺太祝的禮服,沈筠翻檢了一下,冠服綬帶俱全,只差沒有印璽了,又拎起一件在身上比了比,長短肥瘦竟也合適,微訝道:「行啊郡君,您這籌謀的怕不是一兩天了吧。」
靈犀得意道:「本君既然敢帶你去,肯定是有萬全的準備,此番我們就扮成鴻臚寺的人,反正這兩天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誰認識誰呀,不會有問題的。我可聽說那回鶻王子長著紅眉毛綠眼睛,怎麼樣,一起去看看唄。」
於是沈筠就這麼半推半就的,換上衣服跟著靈犀走了,只見她一路上遇到「同僚」還不住點頭哈腰地跟人家問好,說什麼這樣態度才顯得自然,不容易被揭穿。沈筠不得不強忍住笑,給她豎了一個大指。
兩人來到太極殿外,便混入一隊鴻臚寺太祝中,竟也無人發現,不多時,便見鴻臚寺卿領著一隊人,陪著回鶻使團轉進宮門,向大殿走來。
這邊蕭琮穿著繁複的禮服,肅然立在殿前,越發顯得丰神俊朗,儀態雍容。
靈犀觀望了一陣,有些失望地問身旁的人:「兄台,那邊那個領頭的就是回鶻王子?也沒見他長著紅眉毛綠眼睛啊,模樣看上去跟我們也沒多大不同嘛。」
那人答道:「您這都是聽誰說的呀,人家王子英俊著呢。」
靈犀嘟囔道:「英俊嗎?這麼遠看不清啊。」
那人繼而打量了她一番,疑惑道:「倒是兄台你,看著好眼生啊。」
靈犀忙道「唉,我這不是這兩天剛從典儀司調過來幫忙嗎。」
那人聽罷,「哦」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但凡外使來朝鴻臚寺忙不過來時,從別處臨時借調些人手確實也是常事。
這邊沈筠卻拉拉她的衣袖低聲道:「差不多走了吧,一會兒該露餡兒了。」
靈犀卻道:「不嘛,還沒看清呢。」
正在這時,有個鴻臚寺少卿過來道:「你們幾個,快到內殿伺候。」
靈犀一聽,正合我意啊,於是二人又混在人群中進入內殿,不想只被安排在角落侍立,一番繁文縟節過後,靈犀站得腰酸背痛,卻還是只能看到王子的後腦勺,便拉著沈筠尋了個由頭,偷偷溜到偏殿。
靈犀見四下無人,摘下頭上的籠冠道:「累死我了。」
沈筠卻趕忙又給她戴上,她正想反抗,卻見沈筠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有人來了。」
匆忙間二人只能躲到屏風后,透過縫隙往外看,就見一對回鶻男女先後進來。一掩上門,那女子就伸手環住男子的脖頸想要獻上香吻,卻被那男子一把推開,二人糾纏了一回,又低聲交談一番,女的便含淚而去。靈犀原本想著還能看一場異族版本的宮廷情感大戲,可惜他們說的全是回語,讓她聽得好生無趣,許多情節還是只能自己腦補,不免覺得有些遺憾。
正在她胡思亂想之際,那男子忽然轉身對著屏風,用不太標準的中原官話說了句:「二位看夠了沒有,可以出來了吧。」
靈犀滿臉疑惑的看了一眼沈筠,見她指了指腳下,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屏風下面還露著她們兩對齒屐呢。
二人知道躲不過,便咬牙從屏風后繞了出來,沈筠垂頭拉著靈犀施禮道:「參見王子。」
靈犀愣了一下,這才想起,對哦,他身上穿的就是剛才所見回鶻王子的衣飾。不禁抬頭朝他望去,卻只見他那雙淺棕色的眼眸,也在望著她。
二人對視一番后,各自在心中肯定了對方的相貌,那王子心想,早就聽聞中原男子多以秀麗為美,有些甚至傅粉施朱,狀如女子。眼前這個恐怕就是最好的例子,確實長得膚白貌美,令人動心,連聲音也如此軟糯。怪道中原男子多有龍陽之好,現在看來,似乎也不那麼難理解了。
靈犀則驚嘆於他精緻的五官,深邃的眼眸,和比尋常中原女子還要白皙幾分的麵皮,心想果然英俊。
正想著,卻聽那王子哂笑道:「你們中原人不是最愛說非禮勿視嗎?怎麼方才二位看得那麼起勁兒呀。」
靈犀嘀咕道:「又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看了也白看啊。」
那王子聽了,踱到她面前,將她又打量了一番,弄得她結結巴巴道:「你你你,你想幹什麼?」
他聞言勾起嘴角笑了笑,順勢踱到沈筠面前,陰惻惻地問:「她沒有聽懂,那你呢?」
靈犀見狀趕忙挺身站到二人中間。
「王子想殺人滅口嗎?這裡可是我大昭禁宮,你.……你.……」
正在這時,只聽門外有人用回語說了一句什麼,那王子便扔給她們一個「敢出去亂說試試」的兇狠表情,轉身走了。
二人這才鬆了口氣。
靈犀問:「你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嗎?」
沈筠想了想,答道:「只聽懂了幾個詞,喜歡、獻舞什麼的,好像.……好像還提到了你兄長.……」
剛一轉頭卻見靈犀一臉震驚地看著自己:「你不是吧,這回語又是從哪裡學來的?」
沈筠失笑道:「教坊司這種地方,哪裡來的人沒有,從回鶻客商那裡聽會了幾個詞罷了。」
靈犀聽她提到教坊司,便不再問了,二人沉默片刻,沈筠道:「這下回鶻王子也見著了,可以回去了吧。」
靈犀點頭道,「行,走吧。」
誰知二人剛出偏殿沒走幾步,就聽見一個聲音在身後輕斥道:「你們兩個在這兒幹什麼?還不跟我回殿內去伺候著。」
二人回頭一看,是方才那個鴻臚寺少卿,只得諾諾稱是,硬著頭皮,垂頭喪氣,跟在他身後又往殿中來。
那少卿一邊走還一邊低聲斥罵:「方才就見你倆鬼鬼祟祟,結果才一轉頭的功夫便不見了,就知道定是到一旁偷懶去了,果不其然,被我抓個正著吧,要說你們這些年輕人也真是,一天到晚就想著偷奸耍滑,領著朝廷的俸祿不做事。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念書的時候先生沒教嗎……」
靈犀聽他叨叨了一路,心道,這老先生倒也正直,可惜就是有些太嘮叨,不然還可以跟舅父提一提,晉一晉他的官職。
卻說蕭琮先前無意間瞥見混在鴻臚太祝里的靈犀和沈筠,難免有些生氣,心道靈犀不懂事也就罷了,卿卿你怎麼也跟著她胡鬧。過了一會兒見她們從側門溜了,便想著,也罷,不惹禍就好,隨她們去吧。不料此刻二人卻又灰溜溜地跟在鴻臚寺少卿的後面回來了,頓時又覺得有些好笑,便對身邊的高啟年道:「去把那兩個人給我帶過來。」
高啟年聞言順著他的眼神望去,這才看到她二人,趕忙過來對那少卿道:「殿下那邊需要鴻臚寺派兩個人過去伺候。」不等對方答話,便又道:「行了,就這兩個吧。」
那少卿認得他是先皇賜給東宮的「老人兒」,不疑有它,當即對她二人囑咐道,「這便是你們的造化了,可不要再偷懶,快去好生伺候著。」
她二人一見高啟年,便知道這下完了。
靈犀哀聲問:「怎麼辦?」
沈筠嘆道,「怎麼辦?待會兒回去脫簪待罪唄。」
二人來到蕭琮身後坐下,靈犀小聲道:「兄長怎麼認出我們的?」
蕭琮端起酒杯,用袖子掩住喝了一口,冷笑一聲道:「化成灰也能認出來。」
靈犀便不敢再做聲,抬頭一看,卻見那回鶻王子正坐在對面,似笑非笑地盯著她二人,趕緊學著沈筠的樣子將頭垂得低低的,可轉念一想,又覺得反正大家早見過面了,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嘛,於是便抬起頭,肆無忌憚地盯了回去。
她這番舉動倒是弄得那回鶻王子一愣,旋即露出更深的笑意。
靈犀被他笑得心裡發毛,一時歌舞暫停,只見他轉過目光,對蕭琮道:「中原歌舞,果然雅正端方,只是少了些天真洒脫之趣,因此外臣有個不情之請.……」
靈犀不禁小聲嘀咕:「既是不情之請,就不必說了。」
蕭琮白了她一眼,繼而微笑著對那回鶻王子道:「王子請講。」
回鶻王子便繼續道:「今日在下也帶來了鄙國一名舞姬,願為諸位獻藝,不知殿下可否應允?」
蕭琮微笑點頭道:「甚善。」
那回鶻王子見狀,回想還在回鶻王庭時,便有大公對自己說過,坊間傳聞大昭東宮偏愛舞姬,此番古娜爾若能抓住機會到他身邊伺候,會對兩國邦交頗有益處。於是拍了拍手,眾人便見一個輕紗覆面的曼妙女子,由遠及近,款款而來,靈犀一看身形,便斷定就是先前在偏殿的那個。
只見她來到東宮面前,先是按照中原禮節福了福身,接著便拿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盯著蕭琮道:「妾身不才,願為殿下獻舞。」
見蕭琮微笑著作了個請的手勢,她便隨著音樂盡情地舞動起來,眾人一看,果然新奇。
靈犀扯扯沈筠的衣袖,小聲問:「我們這些外行就看個熱鬧,你這個內行倒是說道說道,她這舞跳得如何。」
沈筠微微一笑,道「美則美矣,未盡善也。」
靈犀微訝,在她看來,這已經跳得很好了,因而追問道:「怎麼個未盡善法。」
沈筠又是一笑:「你看她身法雖快,卻讓人有眼花繚亂之感,這種舞蹈初看新鮮,但久了也很容易讓人覺得疲乏。況且你若再仔細些,就能看到她很多動作其實都沒有到位,比如剛才那個踢腿,要再高一些,才算好。」
靈犀撇嘴道:「哦,看來也不是什麼高手啊。」
沈筠卻搖了搖頭:「不,她是高手,只是沒儘力罷了。」
靈犀便又來了興緻:「真的?如何可以看出她盡沒儘力。」
沈筠微微一笑,耐心答道:「舞蹈中許多動作,在別人看來很輕鬆,要做到位還是挺費勁的。但是你看,人家不帶喘氣就把你們給忽悠了,可見是高手吧。」
靈犀這才恍然大悟,忽然又問:「你很喜歡跳舞吧?」
沈筠搖頭道:「不,一點兒也不喜歡。」
靈犀奇道:「那怎麼還能跳得那樣好?」
沈筠自嘲一笑:「不跳得好一點,等著吃竹筍炒肉么?」
靈犀自然知道何謂「竹筍炒肉」,畢竟她小時候也沒少吃。因而忍不住問道:「那你很小就開始學跳舞了嗎?我聽說那個要童子功的。」
沈筠搖頭笑道:「我小時候只喜歡騎馬撈魚,鬥雞走狗,這跳舞,倒是真沒學過。」
靈犀驚嘆道:「沒有童子功也能跳得那樣好?」
沈筠奇道:「你親眼見過我跳舞嗎?就這麼口口聲聲讚歎我跳得好。」
靈犀對著蕭琮的背影努努嘴道:「沒見過,但聽兄長說過。」繼而又好奇道:「那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學的?」
沈筠想了想,道:「后蜀滅國后,我們這些人就被偽朝編入賤籍,男的送入掖廷,女的送進教坊司,我是從那時才開始學的,那時大概有.……十三……還是十四?唉……記不清了。反正還不到你這般年紀。」
靈犀知道她說得雲淡風輕,實則個中悲苦,只有她自己知道,不禁唏噓道:「那些年你一定過得挺苦吧。」
沈筠卻不以為意地笑笑:「當時是覺得挺苦,過了也就還好,其實回想起來,如果不是當時教習嫫嫫整天拿著細竹條子守著我練功,我又怎麼有機會到晉陽君面前獻舞,也就更不可能被他送到你兄長身邊了呀。」
靈犀聽罷不禁嘆道:「你心還真寬,這要換做是我,早自我了斷八百回了。」
沈筠聞言只是笑笑,又見舞曲已入尾聲,便不再說話了。
她們自以為聊天的聲音很小,殿中又有樂聲不斷,斷不會被別人聽了去,卻不想這些話一字不落的都進了蕭琮的耳朵。
此時一曲終了,那回鶻女子正在行禮謝幕,蕭琮卻還在為沈筠說的那些話微微皺眉。
回鶻王子見此情景,心道東宮果然深諳此道,不是好忽悠的。因此沉聲道了句:「方才只是熱個身,殿下勿怪」,又叫了聲「古娜爾」,對她說了句回語。
那個叫古娜爾的女子眼神閃了閃,似有哀傷之色,但也只是須臾,眉眼間便又充滿了笑意。
只見她對著空中拍了拍手,接著脫掉外袍,眾人一見裡面的穿著,皆是一愣。
靈犀驚道:「她這是要跳……飛天?」
沈筠點點頭,一聲輕嘆幾不可聞。
那女子一起舞,眾人便看得呆了,靈犀也驚得合不攏嘴,扯了扯沈筠的衣袖道,「這個盡善盡美了吧?」
沈筠沉默半晌,才道:「玉帶流彩舞翩遷,雅韻瑤春勝女仙。千姿展盡男兒夢,又作飛花欲繞天。」
靈犀聽了,不住點頭。
卻見那女子跳到最後,幾步旋到蕭琮身邊,倚著他坐了,這才緩緩摘下面紗,風情萬種地斟了一杯酒遞到他面前,嬌喘微微,顫聲道:「妾敬殿下」。
眾人驚其美艷,嘩聲一片。
靈犀不由得看了一眼身旁的沈筠,見她面色果然變得不善。心道,兄長你完了,此番回去不知要費多少口舌才能把她哄得好。
卻不想蕭琮竟舉起衣袂擋在了自己和那女子中間,波瀾不驚地道:「貴國女子果然如傳聞一般,熱情如火,只是足下既到中原做客,就該客隨主便,依我中原禮節行事,與男子保持適當距離才是。」
一番話說得那女子臉上先紅后白,不得不訕訕而退。
靈犀見狀掩口而笑,心中忍不住道:幹得漂亮。再觀沈筠面色,果然好了許多。
那回鶻王子看到蕭琮一副坐懷不亂的樣子,便知道這贈送舞姬拉攏東宮的計劃只能作罷了。又見他身後那個方才在偏殿中見到一切的太祝似有嘲笑之態,心道一定是那兩個小子從中作梗,便指著靈犀憤然道:「外臣不遠千里來朝,只為鞏固兩國邦交,殿下不領情倒也罷了,怎的一個小小太祝,竟然也敢肆意嘲笑外臣。」
蕭琮一皺眉,剛想說話,靈犀已朗聲道:「小臣是在笑,卻並非嘲笑閣下,明明是你們自己心術不正,隨便弄個舞姬來就妄圖勾引東宮,心中有鬼才看誰都像在嘲笑你們。誰知找來的人偏又如此不濟,長得丑不說,連舞姿也平平,我們家殿下看不上,您就朝小臣撒氣,未免有失一國王子的風度。」
蕭琮聽她越說越不像話,只得輕斥一聲:「放肆,退下。」
靈犀這才住口,那回鶻王子被她氣得不輕,卻怒極反笑道:「貴國真是人才濟濟,連一個小小太祝口才也如此之好。」
靈犀聽罷,忍不住還口道:「不敢不敢,若論口才,小臣在一眾同僚中是最最不濟的。」
那回鶻王子聞言冷笑:「可惜只是嘴皮子利索點,說的卻儘是些大白話。」
靈犀立刻不幹了:「臣說什麼大白話了。」
那回鶻王子也不甘示弱:「足下道古娜爾相貌不佳舞姿平平,外臣倒真想見識見識,貴國的舞者到底有多麼不凡。」
靈犀輕蔑一笑,也不管蕭琮朝她瞪眼,沈筠不斷扯她的衣袖,道:「這有何難,王子等著,下臣這就去請一位出來。」
說著,拉起沈筠便往偏殿走去。
蕭琮暗暗嘆了口氣,低聲對高啟年道:「公公且去看看,就說是本宮的意思,讓她們兩個都回去,這裡自有人善後。」
卻說靈犀將沈筠拉到偏殿,口中不住道:「快點快點,你需要什麼東西,我去給你弄.……」
「郡君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如今也只有你能跟那個什麼古娜爾拼上一拼,你不上誰上。」
「別,別,你自己捅的婁子,自己善後,別拉上我,我還是先回去脫簪待罪好一些。」
「你這女子,怎麼這樣,別人搶你的男人都搶到你眼皮子底下來了,你還不去給她點顏色看看。」
沈筠剛想說什麼,就見高啟年進來了,將蕭琮的話轉述一遍,做了個請的手勢,靈犀卻不依不饒地說,「你看,兄長多護著你,這種情況都不捨得讓你出面,可你就不顧及一下他嗎?咱們狠話都撂下了,可人卻逃了,這要傳出去,東宮的面子往哪兒擱。」
其實在高啟年說完那番話時,沈筠的心念就已動搖,再加上靈犀這一攛掇,思忖片刻道,「罷了,你去給我找一身利落點的男裝,再弄一把長劍來,要沒開刃的啊。」
靈犀見她這是應允的意思,連忙道:「省得省得」,便蹦躂著要出去,高啟年卻嘆了口氣,攔下她道:「還是老奴去吧。」
彼時大殿之上,眾人喝了一巡酒,有個回鶻使臣便道:「殿下,貴國那兩位愛吹牛的太祝怎麼還沒回來,不會是尿遁了吧。哈哈。」
蕭琮卻像沒聽見一般,只舉起酒杯邀他們的王子對飲。
使臣討了個沒趣,轉頭與身邊的人嘰里咕嚕說了一陣,不一會兒,整個使團便都開始議論紛紛,那回鶻王子卻不管束,還似笑非笑地望著蕭琮,心道我看你怎麼收場。
正在此時,大殿里的燈火忽然一齊暗了下來,眾人不免騷動,接著樂聲也都漸漸停了,片刻之後,忽聞一陣琵琶聲起,若金石初開,銀瓶乍破,眾人不約而同都循聲向樂工望去,此時大殿中央卻又亮起一圈燭火。
等到大家一回頭,才見那圈燭火中已立一人,手執一劍,劍挑一燭。亦是輕紗覆面。
眾人心道,原來是要舞劍。
此時只聽她和著琵琶,伴著簫鼓,朗聲道:「醉里挑燈看劍.……」一邊吟誦,一邊起舞,從聲音和身形可以判斷是個女子,整套動作卻是乾淨利落,說不出的英姿颯爽。最令人稱奇的是,任她如何輾轉騰挪,那劍尖挑著的蠟燭竟都不熄不落,眾人原本以為她是用了什麼法子將蠟燭固定在了長劍之上,中間卻又有幾次見她將蠟燭高高拋起,身子轉了一圈,又用劍尖堪堪接住,不由驚嘆其技藝之高,而那燭火,也是在她誦完最後一句「可憐白髮生。」后,才隨著她的一個收勢悄然熄滅。
舞曲終了,殿中卻許久都鴉雀無聲,直到全部燈火再次亮起,才見方才伏在地上的女子已經站了起來,提著劍對回鶻王子一抱拳,轉身走到蕭琮面前,單膝跪下,同樣斟了滿滿一杯酒,雙手遞到他面前。
蕭琮見她滿頭滿臉都是汗,還努力忍著喘息,便皺著眉接過杯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此時她眼中才露出一點笑意,旋即起身,對眾人又抱拳施了一禮,轉身剛要走。就聽方才那個使臣又開始發難:「怎麼不敢將面紗揭下來給大家看看,只怕是長得太丑了吧。」
沈筠聞言,收住腳步,轉回身對那使臣道:「美又如何,丑又如何,不過皮囊而已,欽使何必糾纏,況且欽使可聽過我們中原的一句古話?」她說著,卻把目光投向回鶻王子,「以色事人,色衰而愛馳。再美的容顏也有老去的一天,到那時她當如何自處,貴國又當如何自處?與其把有的沒的希望都寄託到一個弱女子的身上,不如集中精力好好想一想,自己身為大丈夫,應該有些什麼實際些的作為,才更利於兩國邦交。」
言畢再施一禮,翩然退去。
此時回鶻王子才舉起雙手,意味深長地看著蕭琮,連擊幾掌。眾人也都跟隨著他,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靈犀原本候在殿外,此時見沈筠了退出,忙迎上前來道:「卿卿你真是絕了,不過方才真該把面紗揭下來,讓他們看看什麼才叫傾國傾城。」
「不必了,大家都知道這種風涼話只有長得漂亮的人才敢說。」沈筠說完沖她眨了眨眼,靈犀挑起大指哈哈一笑,連旁邊侍立著的高啟年也是忍俊不禁。
彼時酒酣席散,蕭琮站在大殿外目送回鶻使團離開,待到一眾人馬都消失在視野中,高啟年才附在他耳邊低聲道:「太子妃正在竹舍訓斥清河君,沈奉儀此刻也在廊下跪著待罪。這麼冷的天.……」他看了看空中飄飄洒洒的雪花。「殿下是否趕緊回去看看。」
蕭琮一聽,轉身疾步往東宮走去,邊走邊問:「太子妃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
「還不是郡君身邊的一個小宮婢嘴快,跟人閑聊時被驪姬聽到了。驪姬立即上報了太子妃。她二人一回去就被太子妃堵住了。當時衣服還沒換呢,可不就是人贓並獲嘛。」
待東宮一行趕到竹舍時,就見沈筠穿著一身素衣,赤足散發跪在廊下,幾步之外,靈犀也跪在地上嚶嚶哭泣,不過兩人中間卻擺著一個大炭盆。
靜宜等人一早聽到東宮駕臨的通報,此時都已迎上來見禮。
待行完禮,靜宜問:「殿下,今日宮宴沒再出什麼紕漏吧?」見蕭琮搖搖頭說無事,這才放下心來,又道:「今日這二人扮作太祝混進太極殿的事,殿下可知曉了。」
蕭琮一聽,便曉得她並不知道殿中發生的事,心頭一松,卻還是板著臉點點頭道:「知道了,太子妃訓斥過她們了嗎?」
「妾身已經訓斥過了,這二人也知錯認罪,正等著殿下回來看怎麼處置呢。」
「太子妃看呢?」
「依妾身看,左右也沒惹出什麼亂子,況且又是年節下,靈犀年幼不懂事,還情有可原,禁幾天足便罷了,可恨的是沈奉儀,對這種事不僅不加勸阻,還跟著一起胡鬧.……」
蕭琮不等她說完便道:「的確可恨,定要重重處罰,依本宮看,除了禁足,再罰她一年例俸吧。」
眾人聽罷,面面相覷,明白人一聽便知,這算什麼處罰,奉儀的那點例銀,東宮隨便從牙縫裡摳出一點也給她補上了。不過人家既然面子上已經做足了,她們這些人也就不好再說什麼,驪姬本來還有些不忿,但轉念想到沈筠跪也跪了,況且這麼個跪法,也是夠沒面子的,也便罷了。
只聽東宮又道:「行了,夜深了,你們都先回去吧,這兩個人,本宮來處置。」
眾人聽罷,依次行禮告退。
待她們都走了,靈犀便過來扯著他的衣袖嚶嚶哭告道:「兄長,您饒了卿卿吧,都是我跟她說,去了或許能見上您一面,她才跟著去的,也是我跟她說都是為了保全您的面子,她才去殿前獻舞的。您要罰就罰我吧,她身子那樣弱,這麼跪下去受不住的。」
其實早在回來的路上,高啟年便把靈犀在偏殿如何攛掇沈筠的經過一五一十說了,聽得蕭琮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此時見她如此乖覺,心道罷了,還算仗義,便沉聲道:「知道了,你,給我回梅園去,再面壁一個時辰。」
見靈犀趕忙邊擦眼淚邊老老實實走了,蕭琮這才睨著沈筠道:「罷了,快起來吧。」等了片刻,卻見她動也不動,心下登時竄出三分火來,「怎麼,還要我來扶你嗎?」
沈筠陪笑道:「不是,妾腳麻了,起不來。」
蕭琮聽她說話瓮聲瓮氣,趕忙將她橫抱進屋,又吩咐仆婢去打熱水,熬薑湯,待二人梳洗畢了,落英過來服侍沈筠泡腳,剛掀起她的裙裾,便「呀」地叫了一聲,蕭琮正從侍婢手中接過薑湯,循聲看去,才見她雙膝上都是淤青,不禁怒道:「李靜宜讓你跪了多久,怎麼成這樣了。」
沈筠趕忙解釋道:「不是不是,這個大概是今天殿前……那時候弄的,不幹殿下的事,您看這外面的炭盆,殿下對我已經夠好了。」
蕭琮聞言,才沉著臉將薑湯遞給她,一屋子人也都不敢作聲,待沈筠喝完薑湯泡過腳,蕭琮便揮揮手讓服侍的人收拾東西出去了。
沈筠見他面色一直不善,只得過來扯扯他的衣袖,賠笑道:「殿下別生氣了,說到底今日的確也是妾太衝動,被靈犀攛掇了幾句就什麼都顧不上了,鬼迷了心竅一般.……」
不待她說完,蕭琮的唇便覆上了她的唇,她掙脫開來道:「你做什麼.……」話音未落,嘴又被蕭琮堵上,他的吻如疾風驟雨,含混了言語,只依稀聽得三個字,「教訓你。」
事後,蕭琮摟著沈筠問:「你知道我今日真正惱的是什麼嗎?」
沈筠搖搖頭。
「我氣你竟不信我可以給你們善後。還硬要逞強出頭。」
沈筠想了想道:「我自然信你,只不過靈犀有句話刺激了我。」
「什麼話?」
「她說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搶我的男人。我就忍無可忍了。」
蕭琮聽了,心中無限歡喜,口中卻仍故作不悅道:「你呀……以後萬不可再逞強了,知道嗎?」
沈筠打了個哈欠,含糊著道:「知道了知道了」,一翻身,哼唧了幾句腰疼,便睡著了。
蕭琮的手指輕輕撫過她膝上的淤青,心道,所以我才想把你時時揣進懷中,揉進骨血,好讓你再也無苦無憂。
次日清晨,沈筠一覺醒來,蕭琮早已離開。她動了動身子,才覺得頭昏眼花,渾身酸痛,開口說話時,更是聲音嘶啞,咳喘頻頻,落英這次不敢怠慢,趕忙去請醫官來看,卻不知怎麼還是驚動了蕭琮,因自己實在抽不開身,便派了高啟年去醫官處詢問,待得到醫官「只是著了些風寒,確無大礙」的答覆后才放下心,知道她斷不肯老實待在屋中吃藥,又特地囑咐服侍的人小心照顧,除按時吃藥外,還不能讓她再去外面吹風。
況且太子妃的禁足令也不是說著玩兒的,沈筠便整日被關在屋子裡,連著灌了許多天的苦藥湯,另外醫官還要求她忌口,酒也不能喝,茶也不能飲,還有許多東西都不能吃,許多事情都不能做。沒有了靈犀在耳邊聒噪解悶,蕭琮因太忙也難得來一次,即便來了,也總是逼著她吃藥,搞得她百無聊賴,十分憂鬱。
幸而沒過幾日便到了除夕,李靜宜一向寬仁,這一日起便解了靈犀和沈筠的禁足,不過蕭琮自這一日起便沒有再來竹舍了,因為從除夕到上元燈節,東宮和太子妃按例都是要在聖駕跟前隨侍的。靈犀一向受到今上喜愛,此時也像往年一樣被召入宮中伴駕。
沈筠只好自己找些樂子,或在竹舍中看書寫字,或去梅園中折枝插瓶,或在廊下圍爐賞雪,十幾日便倏忽而過,除了吃藥仍是一大苦惱,別的倒還算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