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心中阿誰
次日清晨,沈筠幽幽醒轉,睜眼便見自己赤身裸體,被東宮攬在懷中,頓時有些羞赫,抬頭卻見他痴痴地望著自己,滿目柔情。
彼時的蕭琮,只覺得這個女子看似柔順,實則眉目間有些外柔內剛之像。況且簫瑒既然處心積慮,將她送到自己身邊,必然不是善類,只不過她與故人音容笑貌有幾分相似,因此見她如見故人,不自覺地想與她溫存親近而已。
沈筠觀其神色,也隱隱覺得他眼中所見未必是自己,卻還是淪陷在他的柔情之中。
她其實很明了,此番至多不過又是自欺欺人罷了。
二人各懷著心事,互相凝視良久。最後還是蕭琮率先開口道:「縵兒昨夜累了吧,天色尚早,不妨再睡一會兒。」沈筠卻微微一笑,將兩片丹唇附到他耳邊,呵氣如蘭道:「殿下不累,妾便不累。」
蕭琮哪裡經得住她這樣撩撥,二人便又是一番繾綣溫存,表述不盡。
待到雲雨過後,天已大亮,蕭琮一面起身,一面柔聲撫慰她道:「縵兒累了,今日先好好休息,過後再擇日去太子妃處定省吧。」
之後,他又安排了自己最喜愛的竹舍作為縵姬居所,從此更是隔三岔五,便去竹舍歇宿。
於是東宮眾人無不側目,其中最為憤慨者當屬驪姬。她自己也是仆婢出身,因此把同是無階無品的縵姬很是看不慣,之前巴結太子妃李靜宜不成,現在便成日在良娣趙悅面前逢迎,編排縵姬的不是。趙悅是個耿介之人,見別人主動示好,也就自然而然地將她引為幕僚,再兼見蕭琮如此寵愛沈筠,對她更是生出許多妒忌之心,只是沈筠平日行止有度,並沒有什麼錯處,因此她們也一直沒有逮到機會發難。
起初沈筠對她二人的敵意倒也不甚在意,想著自己不過一個無品無階之人,便是東宮再寵愛,也應當盡量少惹是非,於是總避著不與她們衝突。可自從知道趙悅是大司馬趙達家的千金之後,對她反倒不恭敬起來,弄得趙悅對她更是厭惡,然而礙於蕭琮的回護,她也只能偶爾在言語上打壓打壓沈筠而已。
只有沈筠自己知道,蕭琮望著她時,眼中看到的似乎是另一個人。不過她也從不以為意,管他心中所想阿誰,我只做好我自己便罷了。
卻說這日蕭琮因時氣變換,偶覺不適,在自己寢殿中休息,沈筠感念他平日待自己不薄,此時也不好視而不見,便洗手作了羹湯,命落英用食盒裝了,親自送到他寢殿中來,彼時高啟年正侍立在門口,見了她道:「縵娘子,殿下睡著呢,請娘子稍等一等。」
沈筠自然應聲止步,並對高啟年道:「多謝公公提醒。」便低眉斂目,自提著食盒在殿外侍立。
高啟年見狀,念及她平日為人可敬,便又道:「縵娘子,此處風大,娘子身子單弱,未免著涼,不若到殿中等候吧,只是需得輕聲些,不要驚擾了殿下才好。」
沈筠聞言也不矯情,微微一笑,對高啟年福了福身,便往殿中來。
到了殿中,沈筠環顧四周,見書案上堆著一些冊頁文書,便不往那邊去,只把食盒往熏籠旁的榻几上放了,卻見幾角有一支半開的捲軸,裡面似是畫著一張美人圖,她受外祖影響,素來喜愛金石書畫,因此忍不住展開看了,心中微訝。
原來那圖中的工筆美人,相貌竟與她有五六分相似。畫的一角還題著幾行屈金斷鐵的小字: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庚子七夕為亡婦畫題學士記夢二闕聊寄寸心
沈筠指尖輕輕拂過其後押著的兩枚小小方印,心中默念:蕭氏、承澤印信.……承澤……
她本是蕙質蘭心之人,看到此圖,聯想到蕭琮之前表現,頓時恍然大悟,也不禁有些失落,果然,自己不過是個替代品。但她畢竟歷過風雨,一番嘆息過後,也就不再多做糾纏。只是將那畫軸放置如初,獨自坐在熏籠旁,眼觀鼻,鼻觀心,單等著蕭琮醒來。
不多時,蕭琮醒來,起身轉過屏風,卻見沈筠已經倚著熏籠睡著了,旁邊的榻几上還擺著個朱漆食盒,此情此景,莫不肖似故人,便輕手輕腳走到她身邊坐下,將她攬入懷中,伸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拂過她的眉眼。
卻說沈筠睡得迷迷糊糊,只覺得投入了一個溫暖舒適的懷抱,一如父兄再世,便不自覺地伸手環抱著他,低聲囈語道:「那還是買桂花糕吧。」
蕭琮聞言,輕輕一笑,柔聲回答:「好。」
於是次日清晨,沈筠的早膳便是各式各樣的桂花糕。
她略微感動過後,拈起一塊嘗了,發現並沒有當初味道,於是暗暗自嘲了一番,便意興闌珊地對落英道:「罷了,剩下的你們吃了吧。殿下若問起來,就說我都很喜歡,只是實在吃不了這麼多。」
在蕭琮的呵護之下,沈筠日子過得倒也愜意。起初,蕭琮還對她偶有試探,看似不經意地將一些奏章文書之類隨手扔在書案上,沈筠卻瞧也不瞧,後來他又故意在她面前提起朝堂之事,沈筠也總是拿話岔開。蕭琮便知她是個通透之人,不願摻和自己與晉陽君的那些是非,前事不過身不由己罷了,於是漸漸不再提防她。後來與她相處得久了,越發覺得她合心合意,因而對她更加珍愛。
卻說這日,今上將大宛國進貢的汗血寶馬賞了幾匹給東宮,大家便都跑來看稀罕。沈筠平日雖深居簡出,不大與人交往,但念及兄長生前喜愛良駒,心心念念想弄兩匹這樣的寶馬,卻終不可得,便忍不住跟眾人一同前來觀看。彼時蕭琮與良媛劉氏所出的長女雅淑也在身側,見馬奴牽了那馬過來,撫掌笑道:「這馬真好看。」言畢又望著沈筠道:「縵娘娘,它們為何要叫汗血馬呀?」
她知道沈筠是個百事通,有什麼不明白的問她總不會錯。
沈筠聞言,蹲下身子,拉起她的小手笑道:「因為這馬肩膀附近流出的汗液像血一樣呀。」
雅淑聞言,驚得合不攏嘴。繼而興奮地問道:「那它跑得快嗎?」
「快呀,聽說還能日行千里呢。」
「日行千里呀……」她驚嘆著,便扯了扯前面蕭琮的衣袖,「爹爹,將這馬送一匹給小四的爹爹吧,這樣他就能常常從邊關回來,小四也不用總是哭唧唧的了。」
蕭琮皺了皺眉,撫著她的頭剛要說什麼,就聽驪姬道:「哎呦小殿下,這馬可金貴著呢,況且是御賜的,哪能隨便送人。」
沈筠雖覺得她這樣跟孩子說話不太對,但本著少惹是非的原則,也不欲多言,然而見雅淑的小嘴癟著,小腦袋也耷拉了下來,終究有些不忍,便又握住她的手,溫言道:「淑兒你看,這馬雖跑得快,生得卻很纖細,小四的父親是大將軍,想必長得很魁梧吧,況且他整日在邊關戍守,常與敵軍較量,需得騎更健壯些的馬兒才行。」
驪姬聽了,不住地朝她翻白眼,又目示趙悅,意思是:你看,這個狐狸精又開始賣弄了。
趙悅本就不喜歡她,因此也對她投來鄙夷的目光。
雅淑聞言,先是恍然大悟地點頭,繼而又憂心忡忡地道:「那這馬留著有什麼用呢。」
沈筠笑道:「當然有用,等淑兒長大些,就可以騎著它去遊山玩水啊,到那時便是走得遠些也無妨,還能趕回家用晚膳呢。」
一番話樂得雅淑興奮地拍手叫好,不過很快又憂慮道:「可我還不會騎馬呢,縵娘娘會騎嗎?」
「嗯,會一點兒。」
「太好了,那縵娘娘以後教淑兒騎吧。」
沈筠卻笑道:「以後會有更好的師父教淑兒的,妾這點功夫,也只能保證自己不從馬上掉下來罷了。」
「為什麼?縵娘娘的師父不好嗎?」
「師父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妾這個學生太不肖而已。」
雅淑聞言,不無遺憾地嘆了口氣,又與沈筠絮絮叨叨說了一陣,沈筠便一直耐心地蹲在她面前,陪她聒噪。最後劉氏看不過了,將雅淑喚到身邊,對沈筠抱歉道:「這孩子話太多,攪擾縵娘子了。」
沈筠一面起身一面道:「良媛言重了,小孩子話多才聰明。」誰知剛立起來,就感到一陣眩暈,身體也隨之一晃,蕭琮本就一直關注著她,見狀連忙伸手將她扶住,低聲道:「怎麼了?」
沈筠定了定神,笑著說:「沒什麼,蹲得久了,猛然起來是會這樣。」
此時卻聽趙悅譏諷道:「成天做出一副柔柔弱弱的樣子給誰看,東施效顰。」
蕭琮聞言,皺了皺眉。
太子妃李靜宜乾咳了一下,低聲斥道:「殿下面前,怎可作這般言語。」
趙悅只得躬身道:「妾失言了。」言畢還狠狠剜了沈筠一眼。不料沈筠卻只當沒看到,根本不做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