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干一票大的
天色大亮。
地上的雪大概有一尺厚。
雪是白的,也有一些是紅的。
展春又點了一遍地上用白布蒙著的屍體,有些苦澀地咽了下口水,隨即小跑過來,「回稟副教主,全是我教子弟,一共二十三人,皆死於三個時辰之前。」
副教主是個身著華麗白狐裘大衣的年輕人,他背負雙手,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頭上飛流直下的髮絲也是白皚皚的一片。
「對方有幾個人?」副教主沒有回頭,冷冷的聲音似乎這刀子一般的寒風般刺人。
「回副教主,是兩……兩人。」展春有些不敢回答。
副教主轉過了身,目光如劍般刺向展春,「兩人?」
「是。」
「你說說為何是兩人。」
「有十一名兄弟是被長刀所劈殺,刀口十分鋒利,傷口內的肉筋紋理被分割得十分平滑整齊,刀寬五寸,厚兩分,應是把軍中制式用刀。另外十二名兄弟是被類似飛刀的暗器所殺,傷口全在喉脖大脈處,不差分毫,暗器同樣鋒利,寬厚十分合理,這兩人怕是有軍方背景。」展春進幫六年,好不容易混了個分舵舵主的位置,說話條理清晰而簡單。
「軍方的人?近段時間以來,我與幫主打點上下,源通左右,幫里與那官家也沒什麼過節。就算官家的人要對付我們,看看那些被剿滅的幫派,哪次不是被數百上千的正規軍以雷霆之勢擊潰,兩人就來搞暗殺?不妥,十分蹊蹺,查下去,近日所有兩人結伴出入貴人城的江湖人員,以及佩戴制式武器的人等,一律查到底!」
「是!」
聲勢浩大卻有些雜亂的馬蹄聲,從莊子外頭傳了過來。
「副教主,官府的人來了。」展春彎腰拱手,等待著下一步指示。
「這裡是命案現場,何人在此放肆喧囂?是阿貓阿狗就速速離去,否則吃一吃我的鞭子!」有個衙尉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高頭大馬,虎目四處打量著。
副教主使了個眼神,展春站直身子,漫不經心地走向了衙尉。他只走了一步,卻帶起一陣風,站直在衙尉馬前,驚得那棗紅大馬搖著腦袋驚嘶而起。
「找死!」鮮衣怒馬的衙尉哪裡受過這等氣,凶神惡煞地將手中馬鞭抽了出去。
也沒見展春怎麼動,他的身形突然變得一陣恍惚,鞭子啪地一聲抽打在了他身後的一棵老槐樹上,厚硬的樹皮炸裂開碗口大的窟窿。
「在下黑白教貴人分舵舵主展春,向各位官老爺請安。」
黑白教的人?衙尉有些驚訝,回頭看了眼官轎,一咬牙,翻身下馬來。
很多人,都想當官。
當官可以嘗到權利所帶來的無與倫比的刺激感。像是一種毒藥,令人上癮,嘗過一口,便再也戒不掉。
當然,官也不是那麼好當的,亦不是每個人都能坐得穩官位。
稍有不慎,便會從高潮的雲端跌下,粉身碎骨。
副教主與貴人城副城主分坐兩個鋪著雪狐絨的椅子上。
有衙役手腳麻利地擺好案幾,備上糕點吃食,泡上一壺普洱。
展春負手站在副教主身後三步處,他深深明白教主、副教主為何要為權貴服務,甚至當那皇家的走狗。
貴人城新來的副城主上月剛剛上任,便收到了黑白教送來的整整十個沉甸甸的箱子。
「想不到黑白神教的副教主如此英俊神郎,當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副城主微笑著,第二次給對方斟滿了茶,還安了個「神」字給黑白教。
茶色橘紅,湯濃味香,想來這副城主也是個茶中好手。
「過獎過獎,在下一介山野村夫,平日里干著些粗糙活,今年已是年逾半百、知命之年咯,比不得副城主身強體壯、逍遙快活。」副教主輕輕吹著茶,細細嗅了下茶香,這才美美喝上一口。
那留著兩撇山羊鬍子的副城主眼睛瞪得老圓——這副教主看起來玉面紅唇,劍眉整齊,星目生輝,一頭洒脫如瀑的白髮閃著圓潤的銀光,更添幾分神韻,他居然年過五十了?
「大人。」副教主從左手袖袍里遞出一個古樸的紫色木盒,面帶微笑,目光斜視著副城主。
「哦?」副城主假裝滿臉驚訝樣,卻沒有伸手去接那盒子,等著對方講解一二。
「這是本教進貢給皇宮裡頭那些皇親國戚服用的靈丹,老夫也一直都在服用,只需每逢初一十五,日出服用一粒白丹,日落服用一粒黑丹,三月後便見成效,第四月起,服藥之日另召十二歲的童女三名採補,事半功倍!」副教主的雙眼似乎在放著光。
「怪不得,最近各地都在篩選十二歲的童女進宮,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副城主迫不及待地接過了盒子,小心翼翼地打了開來,黑白雙色丸各十二粒,剛好是半年的藥量,藥丸似乎有某種魔力,副城主看得目不轉睛,就像他十歲時第一次偷看小媽洗澡的表情一模一樣。
「副城主,副城主?」
「哦?哦!」
「大人,我黑白教向來安守本分,一直致力於與官府和黎明百姓打好關係,此次我教二十三名弟兄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著實是令老夫又恨又怨吶!」說話的副教主卻是一臉和煦的笑容。
「本官初牧此地,便遇此等觸目驚心、人神共怒的血案,還請黑白神教多多協助,早日破了此案,還貴人城一份安寧!」拿了東西,自然要有所表示。
「自然,自然。」副教主微微頷首,「行事之時,還請大人和您的得力幹將們多多擔待。」
貴人城,原名「鬼人城」,實為亡楚故都。
十年前,白衣戰神方戰與西楚親王楚惜大戰三天三夜,最後楚惜被少年郎方戰一槍刺死於故都城門之外。隨後駐於城外的大凰三軍一擁而入,繞著這座西南最為富庶繁華的城,里三圈外三圈屠殺了好幾日。
流著皇室血脈的皇子公主,打雜的花匠廚子大夫,下賤的閹人奴婢,全部被砍了腦袋。白天,明晃晃的日光下血水隨著刀起刀落翻飛噴涌;夜晚,高高掛起的大紅燈籠映著凝固的血脂,一層半干,又鋪一層,最後整個城都散發著衝天的腐臭之氣,隨風飄散數十里,殺紅了眼的大凰諸軍將領士兵們,這才停止了絕戶行動。
三年,整整三年,無人敢進城一步。
甚至大白天,城裡都會莫名巧妙地響起一些怪聲,似怨婦在低聲飲泣,像餓奶的孩兒在放聲哭啼,如老嫗在痛心乾嚎,又有數千上萬的士卒在撕心裂肺地痛吼,最後一切的一切突然狠狠地絞纏在一起,互相擠壓,互相撕咬,陣陣鬼哭狼嚎之聲化為道道灰黑色的詭異妖風,在城裡的斷垣殘壁、破樓敗宇四周不斷盤旋著。
七八月的盛夏,城的上空都是陰沉沉的。
大凰四年,朝廷強令二十萬百姓遷移,並將這座死城改名為貴人城,各類福利政策、援建物資源源不斷地向貴人城傾斜、輸入。
七年後的今天,貴人城重現生機。
「黑白教跟官府勾結不是一般的情誼深厚。」連小遠喝了一杯茶,眼角盯著窗外馬路上的車水馬龍。
阿飛則盯著小遠的眼睛。
很大,很明亮的眼珠子。當然是指小遠的。
阿飛是個糙人,也想不出太多讚美的形容詞。
一隊一隊披堅執銳的官兵,三五成群凶神惡煞的黑白教教徒。
一個個帶著三五分緊張,匆匆走過來,又走過去。
兩人騎著快馬西去雷霆堡,已走了七天七夜,剛好一半的路程。
人馬俱憊,剛好在貴人城歇息一天。
當然,這是原本的計劃。
兩人準備進城時,小遠去撒尿,結果碰到一夥匪人,正在小樹林里糟蹋三個結伴外出的姑娘。小遠高呼一聲,阿飛頭腦一熱,漲紅著臉,抗起那把第一次出鞘的青陽刀,左劈右砍,用足足十一個匪徒的腦袋開光祭刀。
小遠也一口氣幹掉了十二人,堪堪比阿飛多一人。
隨後小遠似乎心情大好,帶著自己住進了這座城裡最好的酒樓最大最豪華的包廂裡頭。寬敞明亮的大房間里擺著兩張大床,一張大圓桌和四個方椅。
他們的武器,都藏在被窩裡。
「你在看什麼。」小遠回頭,發現阿飛目不轉睛。
「啊?哈哈,就覺得你長得好看,你應該做個讀書人,日後考了功名,出仕入廟堂,拜得將相歸。不像我,黑皮膚糙頭髮,只能走走江湖,打打殺殺,喝酒吃肉,不過倒也痛快。」
「喝兩杯?」
「你居然主動喊我喝酒?那不行,來兩壇!」阿飛作勢就要搖鈴,喊小二上酒。
「騙你的。」小遠夾了口菜,放在嘴邊,又望向了窗外。
桌上滿滿當當擺著六菜一湯,色香味俱全。
菜是汁香味甜的黃燜魚翅、麻辣刺激的花椒雞翅、食指大開的糖醋排骨、酸甜爽脆的豬脖子肉、精緻擺盤的炭燒小羊腿,清爽脆口的松茸炒火腿,湯是大補水蛇鱷龜湯。
其中黃燜魚翅和蛇龜湯還各配了一個小火爐,鍋里的菜肴咕嘟咕嘟翻滾著香濃的氣泡。
「阿飛,你回答我個問題,我就請你喝酒。」小遠放下了筷子,碗中的肉菜早已變涼。
阿飛三口兩口對付完一隻雞翅,裝模作樣地掃視四周,才挪動屁股,從對面坐在了小遠旁邊。
「我想集你我之力,幹掉那個黑白教的貴人分舵舵主展春。」
「他惹你哪啦?我們只是路過的,殺了人家二十三個弟兄,現在滿城風雨地找我兩,歇息一宿明天就溜。」
「我是認真的。」
「小遠哥,他站在原地就可以躲過那個衙尉的馬鞭,不妥呀。」
「不人不鬼的四手觀音我們都做掉了,詭異莫測的紅衣女也被你打趴了,我們怕什麼?」
「那個副教主更是神秘莫測。」不到半年時間,阿飛竟然懂得開始分析時勢利弊。
「他傷害過我……家人。」
「那行!」阿飛一拍桌子,咣當一聲巨響,不少菜湯搖晃出了碗碟,滴灑在桌子上。
嚇得門外的小二趕緊探頭進來看個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