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十年前
乾淨的夜色里,一聲嬰兒的哭啼聲,讓寂靜的村莊像一條靜謐的溪流突然砸入了一塊巨石般引人注目。
隨即又突然安靜了下來,想是嬰兒被大人慌忙捂住了嘴。
大隊裝備精良、殺氣騰騰的騎兵聞聲蜂擁而至,不過幾口茶的功夫,便將不大不小的村莊給包圍得水泄不通。
為首的是個左右後腰處各插著一把金黃長劍,穿戴金甲的年輕小將,他面帶微笑,似乎這個村莊是個巨大的寶庫,裡面藏著一把能夠使他通往無限仕途之路的金鑰匙。
身旁兩名副將擎著火把,散發著濃郁松香的火苗照亮著入村的路口,也照亮著那一面面飄揚在夜風中的金色凰旗。
小將冷笑一聲。「入村,誰將那個小孩兒親手交給我,賞銀千兩。其餘閑雜人等格殺勿論!」
「沒這個必要,村裡沒人了。」
一個沉如鐵石般的聲音,冰冷地從村裡傳了過來。
小將一驚,勒住了剛想踏出一步的戰馬,同時示意屬下停止前進。來者很強,他的聲音明明充滿了穿透力,卻又那麼的虛無縹緲,根本無法辨清到底是從村裡哪一間房屋裡所發出來。
沒人了?是個空村?那聲嬰兒的哭啼又是什麼鬼?
心中雖然忐忑,但嘴上卻毫不示弱,「大凰帝國辦事,無關人等速速離去,否則一律殺無赦!」
「剛剛不是說,全村格殺勿論嗎?現在看來,老夫還走了狗屎運,得以保全小命咯?」
「裝神弄鬼,待本將生擒了你這老不死,你若是識趣就說出那娃兒的下落,少受些狠辣手段。」
「哈哈哈哈,老夫願意領教一下你羅睺小兒的手段,都說你年紀輕輕便身經大小死戰數十次,在西域無人不知你「捕鼠人」的名號,這兩年姓楊的小兒賜你一身金甲和朝芒夕落兩把長劍,混得倒也人模狗樣。」
這笑聲忽遠忽近,似乎遠遠地飄蕩在天邊,又好像就貼在自己耳旁,好幾次讓這叫羅睺的小將把持不住,抽出雙劍就要一頓亂砍亂刺。
他額上微微沁出冷汗。這神秘人居然還知道不少自己的事情。
羅睺身後的百員驃騎,身手比不上他,好些屬下連人帶馬被那笑聲震得東倒西歪摸不著北,更有十多人跌下馬來,捂著耳朵痛苦翻滾著。
「報!羅將軍,村後有車輪印,向北而去,不超過半個時辰!」
有斥候發現了些蛛絲馬跡。
「追!」羅小將一拉韁繩,正欲調轉馬頭。
「遲了。」那聲音似乎越來越近。
騎隊中,突然颳起一陣如同墨水般濃稠的黑色罡風。
黑風肆掠過左側外圍十騎,騎兵全部被攔腰斬斷。
黑風如墨,又潑到了右側外圍十騎,騎兵屍首分離滾落一地。
最後在騎陣正中間一聲巨響,又有十騎如同一堆廢棄的破銅爛鐵般飛天而起,血如雨落。
屬下一片哀嚎。
黑風化作墨汁點點散去,小將用餘光掃了一眼,發現至少有四十騎已經倒在了地上,死無全屍,我大凰精鑄的上等甲胄怎麼會如此不堪一擊?
羅睺早已從背後抽出了雙劍,朝芒夕落劍身上不斷躍動著一層迷朦的金光,嗡嗡作響,可那該死的敵人到底在哪裡?
「撤退!」小將一咬牙發令道。
騎兵們的軍事素質倒也過硬,按著戰時的戰術動作,很快便整合起隊伍,往後撤去。
黑風追著騎隊屁股,又颳了兩陣,留下十來人的殘軀后,才停了下來。
沒了火把照明的野外,格外的漆黑與寂靜。一道時隱時現的人影,在原地站立了一刻后,再次隱於墨色的夜裡,消失不見。
半個時辰后,夜幕中下起了大雪。
村莊以北二十里的道路上,一輛馬車追著另外一輛馬車,八個不斷翻轉的車輪子飛快地輾過馬路上已有一掌厚的雪花。
前頭的馬車比較豪華,雕龍畫鳳的寬長車廂由兩匹矯健的駿馬拉著跑。
後頭的馬車車廂較為簡陋,但速度更快,幾息之間便趕了上來,瘦小的馬夫瞄準時機,衣袖一甩,一道白芒向前車的馬兒掃去。
兩匹馬兒的四肢被白芒齊齊削去,前車失去平衡,在一陣轟隆聲中翻倒在地,刷著上等好漆的鮮艷車蓋、車架、車軲轆散落一地。
車內有十來人飛出,五人拿著各色兵器沖向瘦小馬夫,五人人護在一個抱著嬰兒的美婦身旁。
馬夫也從馬車上跳了下來,他身子有些佝僂,穿著一身破舊褪色的棉襖子,戴著個黑色的狗皮氈帽,鼻子細長,上唇薄下唇厚,一雙細小的眼睛閃動著殺人的亮光,兩袖中各滑落出一截寒芒。
馬夫一個縱身,翻滾過兩名護衛的身旁時,雙手一張一收,將小小的利刃從護衛的喉頭抽了出來,輕巧地避過了隨後噴涌而出的血花,兩名護衛捂著脖子倒了下去。
猶如猴子般靈活的馬夫又從一名護衛的胯下迅速地翻滾而過,起身後在他背後一連出手十刀,從后腰至脖子,再到太陽穴,開著兩排十分對稱的血洞。
馬夫矮身離去,身後血如箭飛。
開始逐漸狂亂的夜風卷著鵝毛大雪,打得人睜不開眼,吸入鼻腔后的風雪似乎一把燒紅的刀子般刮進氣管、劃過肺葉,是一種難以呼吸的痛。
同樣狂亂的殺手在無情地收割著生命,護衛們的武功不低,但是殺手更加老練狠辣。目標的生命對殺手來說就是一樁生意,而自己的腦袋也可以是別人的一樁生意。
你給我錢,我讓他人頭落地,你情我願的買賣,沒什麼道理可講。
最後一名護衛不出意外,也倒了下來。他先被刺瞎了雙眼,隨後脖子被細長的短劍從左往右貫穿。
殺手往回走了幾步,在另一名倒地的護衛身上補了一刀,護衛身體劇烈痙攣起來,一抽一抽的。
他在裝死,不過現在真的死了。
殺手似乎為自己的二次出手感到有些懊惱。
最近他總是討厭照鏡子、水面、兵器等一切能夠看到自己樣子的東西,他知道自己兩鬢開始染上白髮,拿捏利器殺人時的力度、準度都開始出現細微的偏差。
這對一名職業殺手來說,並不是一個好兆頭。
他才不到四十歲,幹了這一票,賺夠了錢,差不多該洗手了吧,家裡老母親身上的那個瘤子越來越大,再不找個好大夫切了,怕是熬不過明年開春了。剩下的銀子,在城裡的好地段開個鋪子,娶個小媳婦暖床,喝著小酒吃著滷肉,就這麼過下去,挺好的。
殺手撿起掉落在地的狗皮氈帽,拍了拍落在裡面的雪,重新戴回頭上。
乍一看,他就像是個勞苦多年、生活清貧,面黃肌瘦且背部有些微駝的下賤馬夫。
他踩著雪,發出吱嘎吱嘎的脆響聲,走向了抱著個孩兒的美婦。
「求求你,放他一條生路,我做什麼都可以。」
「真的?」馬夫貪婪地掃了一眼,再次走近兩步。
美婦點點頭,兩顆淚珠滑落而下,一雙媚眼越顯迷人。
「要是換了平時,我倒不介意與小娘子你共度春宵,瞧你那身段子,嘖嘖。但這次,我只要他。」
馬夫走到美婦跟前,伸出手,整個掌心與五指都布滿了乾裂的老繭。
美婦搖搖頭。
馬夫左手揚起一刀白光,美婦來不及痛呼,左手便飛去一旁。
馬夫再伸手。
美婦依舊搖頭。
第二刀,美婦的右手也斷去。
美婦抬起頭,顫抖著身子,勉力說了聲,孩子餓了。
第三刀,美婦的貂毛大衣從中劃開一線,露出了她那美麗成熟的身體。嬰兒聞到熟悉的母乳味,循著方向,吮吸起來。
孩子滿足后,咿咿呀呀地樂笑起來。
「你是個好人,從善還來得及。」
「你也是個好人,可我是個殺手,殺手殺人是不分好人壞人的。」
第四刀,從右到左,一共破開七片落下的雪花,一條細小的紅線突兀地出現在美婦白嫩的項脖上,隨後一股熱浪沖開紅線,潑在孩子那紅彤彤的臉蛋子上。
孩子停止了咿呀叫聲,有些好奇的嗅著這種液體的味道,突然,他伸出那麼一丁點舌頭,舔了一下,瞪著的雙眼似乎在思考著什麼。
馬夫抱起孩子,整了整氈帽,走向了那架簡陋的馬車。他將孩子放在車裡,用事先準備好的扣鎖固定好后,甩了一下韁繩,催動起馬兒,馬蹄響起滴滴答答的走動聲,馬車由緩變疾,慢慢消失在飛雪中。
大雪剛剛將馬夫的腳印覆蓋滿,一個黑影卷碎了好些雪花,出現在了冰天雪地里。
黑影沉默片刻,抽出一把黑刀,朝著自己胸前劃開一道口子,一波滾燙的熱浪盡情濺射在美婦已經僵硬的軀體上,一滴不漏。
他用自己的鮮血,為親人送行。
他提著刀,刀滴著血,往北而去。
每走一步,黑影便捲起一個雪花漩渦,再次落腳,便到了十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