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故人
時光如梭,俯仰既過,這樣僵持的日子轉眼便又過去了一個月。兩人在紫宸宮門口進進出出,雖偶有路過一下,也隻是側臉淡漠,相顧無言。他們之間,雖有一種無言的眼神在交流,卻從未真正主動停下過腳步。
六月初,過了小暑,天氣真正炎熱起來。白辰胤天提著一壺泠香露,路過護宮林時順手采了一束潔白的梔子花。他的步子很穩,沿著一路的青翠遠踏而去,不一會兒便到了後山的幻竹林。
一座隱蔽的閣樓安靜地深藏在這密林之中,他在門口佇立了良久,終於避開了台階上叢生的蓬蒿,走進了這一座荒蕪人煙的無極閣。
推開門的瞬間,室內幹淨整潔的布置映入眼簾,竟絲毫不與外麵的寥落相同。屏風後響起了一陣細碎的腳步,溫婉的聲音如流水般漫淌了過來,“你來了?……你是多久沒有來了。”
白辰胤天走到紫檀雕龍椅前坐下,隨手將垂雲劍放在了一旁,“的確,有很久沒有來了。”
屏風後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來回飄蕩,逆著季夏的陽光,在四扇素錦畫成的韓熙載夜宴圖屏風上留下一道曼妙的剪影。
“咕咚咕咚……”一陣水聲傳來,畫屏後升起了一陣繚繞的白煙。女子纖細的手腕伸了出來——上麵掛著一隻淡碧色的翡翠鐲子,指間托著一碗剛泡好的茶。
“皖南的霧裏青,”她淡淡道,“嚐嚐吧。”
白辰胤天伸手接來,隻見那碗裏湯色淺黃明亮,葉底嫩綠完整,小啜一口,頓了片刻,“的確是好茶。”
屏風後的女子微微一笑,不露半點聲色。她的影子在屏風上輕輕晃動,半晌,隻問,“是梔子花麽?好香。”
“恩。”白辰胤天輕應一聲,“還帶了大哥最愛的泠香露。”
“哦。”女子應了一聲,卻似乎不太關心,隻又問,“小落還好嗎?”
這話一落,四下裏卻安靜得聽得見一根針掉落的聲音。她瞬間有些慌張地挪動了兩步,帶著翠鐲的手扶在屏風上,“難道他……”
“他很好。”白辰胤天不急不緩地回道,似乎有些厭煩這個名字,“除了記憶上出了點問題,其他都很好。”
聽了這話,扶在屏風上的那隻纖手才慢慢垂下。她側倚著窗,陽光投下的影子隻如一片紙薄。良久,她低語,“不記得了也好,從此一了百了,也沒什麽牽掛。”
白辰胤天提了口氣,想對她說點什麽,可話到嘴邊,卻又收了回去。
女子忽地笑笑,“很久沒來了,應該是很忙吧。”
外麵的鳥兒突然鳴了一聲飛離枝頭,顫得搖晃不停,樹影在女子身後的屏風上,來回擺動。外麵人簡單應了一聲,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那道曼妙的剪影無聲無息地從韓熙載夜宴圖一側飄到了另一側,語氣淡淡,似乎沒有任何波瀾,“聽說……靈昭宮住進了新的掌司?”
白辰胤天杯裏的茶水輕晃了一下,他側頭望向屏風,卻沉默了許久。
裏麵的人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柔聲解釋道,“我隻是問一下,也沒有什麽……”
“我知道。”他忽然打斷了她的話,卻轉了話題,“……隻是雨璃,你一人常年住在這裏,會不會太寂寞了一點?”
“寂寞?”屏風後傳出一聲溫柔的輕笑,“我一點也不寂寞,有你在,我怎麽會寂寞……我,我隻是有些孤單罷了。”
說著,她那隻戴著翠鐲的纖手遞出了一張白色的絹帕,裏麵包著一顆七裏香研磨而製的藥丸。她啟唇細語,聲音似淙淙的流水,“眼看這天已過了六月,初伏在即,山裏蚊蟲甚多,帶一顆在身上,也好驅一驅。”
白辰胤天接過女子手中的絹帕,無聊地輕撚著藥丸,“我想讓你搬到前山去,這裏太冷清了。”
“我不去。”女子聲音溫潤,回答卻十分決然,“隻有這裏才是屬於我們的。所以我要呆就呆在這裏,要死也就死在這裏!”
“雨璃……”他輕嗔一聲,卻也說不出下半句話。
女子若無其事地笑笑,臉上露出兩朵好看的梨渦,瞳子中看似平靜,卻又深不見底,“你都找到了她,還能來看我……你放心,我也沒什麽好遺憾的了。”
說著,她的身影又在畫屏後來飄動,薄的如同一片蟬翼,似乎沒有重量,形同虛物,風都能貫穿。
在這荒無人煙的後山裏,密林掩映的閣樓中,誰還知道有她這樣一個女子的存在?她本該有著不同的人生,甚至能成為空塵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那個女人,但從她一出生,這一切便被永久地剝奪了。
日漸漸過了三杆,她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屏風之上,一切都是那麽無聲無息,像蒸發了一樣,沒有人會在意。半晌,她忽然道,“墨琴的事……也都是因為她吧。”
外麵的人苦笑一聲,轉頭望向屏風上的韓熙載夜宴圖,淡淡道,“看來,什麽都瞞不過你。”
“是麽?”女子嘴角浮出一絲笑意,脫口而出一句驚世駭俗的話,“終於有人打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