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動情
待到張大夫離去,夜色已十分濃厚。他拔出了垂雲劍,隻見那鋒利的刀刃上又蒙了道道斑駁的血痕。
“燒了罷……”他略憂愁地歎息著,獨自踱步去了靈昭宮。
從紫宸宮的北門出去,靈昭宮不過在十丈之外。莊嚴肅穆的裝飾和紫宸宮一脈相承,一排排純淨的金琉璃窗被嵌在絳紫色的長壁上,推開門,迎麵便傳來一陣如止水般安寧的沉香。
他環顧四周,略帶疑惑,“這麽晚了,還沒回來?”
靜謐的屋裏雖然無聲無息,但室內擺放的物件卻讓它顯得不再是清冷。他拿出垂雲劍慢慢燒在正堂靈牌下的長明燈上,未見那心中的人,還是頗感失望。
自她搬來靈昭宮,除了例行的公事,他幾乎看不見她。紫宸宮北麵那短短的十丈,即使他輕功一躍而至,但卻仿佛卻成了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發紅的劍鋒冒起了縷縷的白煙,他靜靜地舉著,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善良而執著的女孩——她背著采藥的背簍走在前麵,一本正經的樣子,卻是可愛極了。
“咕咚!”一陣奇怪的悶響突然從內室發出,他手裏的垂雲劍猛然一緊,“不好!!……”
他立刻衝到北側的石壁下,扳動花崗岩上的機關,隻聽“轟”一聲,一扇石門裂著縫隙打開,一條通向密室的暗道展現在他眼前。
“吱嘎!”一聲機關響起,紛亂的流箭從四麵八方射向密道裏的女子,狹窄的空間使她完全無法揮劍抵擋。
“小心!”白辰胤天高呼一聲,飛身一躍撲抱住她,兩人順勢向密道深處滾去——“叮叮叮叮叮!”從天而降的流箭紛紛深紮在了地上,形成一片令人顫栗的箭群。
緊擁的兩人終於停下,那一刻,白辰胤天的身體剛好覆在女子的上麵。他左肩的衣襟被一隻流箭劃破。
“你沒有受傷吧?”他焦急地問道。
懷中女子卻驚魂未定,不發一言。她躺在那裏,雙頰上微帶著緋色的紅暈,靜靜望著白辰胤天宛如寶石般深邃的雙眸,隻覺剛才生死的一瞬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的暖雲。
白辰胤天低頭確認了她完好無事,再抬頭時卻撞上了她的目光。此時狹小的密道裏隻有外麵投進的稀疏光線,兩人的鼻尖貼在一起,竟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有太多次,他都想俯身吻上她的朱唇。但過了半晌,他依然保持著那個姿勢靜止在那裏,並未做出半點過分的動作。
軒轅嬋忽然動了一下,仿佛是提醒他已壓在自己身上好久。白辰胤天連忙起身,垂眼避開她的目光,“這裏密室的機關凶險,你以後還是不要來了。”
軒轅嬋從地上慢慢坐起,眼睛卻不自覺望向密道的盡頭,“難道這密室裏隱藏著什麽秘密,要這樣費盡心機地保護起來?”
“不知道。”白辰胤天果斷地回答,“我也從來沒到過那裏,也從未有人到過。所以我勸你,還是打消這個念頭……”
說完,他這才回頭檢查了下自己左肩上的破洞,語氣淡淡,“這入口處的機關我尚懂一些,才能勉強救下你的性命。你若是不聽勸執意往深了去,怕是連我也救不了你。”
“你會沒有去過?”軒轅嬋已站起了身,冷眼掃了掃腳邊密密麻麻的流箭,“原來你也有不敢去的地方。”
白辰胤天苦笑一聲,順手拂去額上沁出的汗珠,“這世上沒有什麽是我不敢的,隻有我不想的……隻是嬋兒,你又何必非要探究先人的秘密?自靈昭葬在了這天池湖底,空塵前輩就為她在湖邊修了這座靈昭宮。時隔多年,這裏的掌司一代又換了一代,你看看那些靈位,你不覺得陰森嗎?”
他側身撫摸著那些古老而粗糙的石牆,眼神裏彌漫開如水波般粼粼的憂愁,“你來空塵山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你若不說,我也不會強問,但我不能不顧及你的性命。這裏的密道幽深曲折,常年無人走動,就算你摸清了機關陷阱,它們年代久遠,也未免會失靈錯亂。”
他的語氣似是嗔怪,實則溫柔,就如同暖雲呢喃的晚風,輕輕拂過人的發絲。女子默默佇立聆聽,搖曳的燭光從外麵投進來,她垂眼望見他右腕係著的白紗,仿佛一切都如夢境般不真實。
“我不怕死。”她沉靜了片刻,輕啟唇,“我隻是怕死得不明不白。”
白辰胤天亦淡淡地微笑,“我也不怕死。但隻要我的死能有一點意義,我孤單的遊魂能不用飄蕩而無所歸往,我也就沒什麽好遺憾的了。”
女子的目光凝滯在他說話的一霎,生與死,他竟看得如此淡薄。
“軒轅嬋,”他喚了一聲她的名字,轉頭望向那一片漆黑的密道,雙眸頃刻便湮沒在黑暗之中,“如果有一天你達到了你的目的,找到了你想要的,你是不是就會離開這裏,就會離開……”他頓了頓,想說“我”,卻將那字生生地咽了回去,沒有說出。
女子頹廢地靠在牆上輕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了,為何還有如此幼稚的想法。你我之間不過是相互利用罷了,又何必奢求太多牽絆。”
她扶額長歎一聲,血色的珊瑚手鐲“哐啷”一聲撞在牆上,“白辰胤天,有的時候,我真的很希望能早一點遇見你,但畢竟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了……”
白衣人回頭注視著那隻刺眼的手鐲,心中忍不住的悲慟如潮水般翻湧。“你說的沒錯,”他的語氣中夾雜著無奈的決絕,“這一切的確是不可能的事了。”
他淒涼地笑了一聲,邁出步子向密道的出口走去。晃動的光影投射在他俊美的臉上,卻顯得他的臉色愈發蒼白。
“這一切,說到頭,還是我自己太固執,怨不得誰。”他背對著她,強力克製住自己聲音裏的顫抖。
語畢,他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密道,留下一襲緋色的身影哀婉地望著滄桑的石壁。
她這是怎麽了——就因為他剛才救了她,就因為那一下劇烈的翻滾又讓她想起了跌落山崖的經曆,所以她就動心了麽?
她靠在石壁上靜靜凝望他離去的背影,流箭劃破了他的左肩,若是再往下三分,那便真會刺入他的心髒。這般得不顧性命,他到底又是何必。
白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密道的盡頭,昏暗的密道內安靜得再無半點聲響。兩行滾燙的淚水從她雙頰緩緩流下,有那麽一瞬,她甚至感到自己多年的等待尋覓,竟抵不過這個叫白辰胤天的人可能並不誠意的關懷。
她的內心顫抖了一下,極度渴望剛剛那一雙湮沒在夜色裏的眸子就是暗夜的眼睛。可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白辰胤天隻是利用慣了她,現在舍不得她走了而已。看看他怎樣漠視自己的妻子,又看看他怎樣籠絡周圍的人心,也許他真如葉杉落所說,是個不擇手段,甚至能為了目的夠犧牲自己感情的人。
那麽從始至終,她便再也沒有什麽理由相信他——自她從廢墟之中走出來以後,這世上她就隻能相信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