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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清明

  翌日,三月初一,清明。


  因山中弟子都已紛紛回家掃墓的緣故,空塵山今日人煙格外冷清。


  對於嬋來說,七年前的那場火災沒有燒死她,卻燒毀了她對親人所有的懷念。那個朱門前曾經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的軒轅府,早已消失於世,在人們的記憶中衝刷變淡。


  現在,軒轅氏除了其高超的醫術尚還殘存於人們口耳相傳的故事中,又還剩下了些什麽呢——名醫,神藥,秘方?沒有,一個都沒有。那場吞噬軒轅府的大火,讓它什麽也沒有留下。


  除了,軒轅嬋一顆複仇的心。


  紅衣女子坐在花園裏,忍不住地回想著那些殘破不堪的記憶。它們隱約地閃現,忽明忽暗,似乎十分模糊,又相當鮮明——


  九年前,她醒來的時候正躺在軒轅府的床上,身邊還有一個奇怪的哥哥。那時的她什麽也不記得了,隻聽他說,他叫軒轅銘。


  後來才知道,是軒轅府入山采藥的章師傅救了她。那個時候,章師傅去往山澗尋藥,卻偶然在石灘上發現了這個小姑娘。醫者仁心,章師傅想也沒想便將她帶回了軒轅府。可是世事難料,她醒來後眾人才發現她的眉目竟與前不久去世的秦紫嬋有幾分相似。而那個女子,正是軒轅氏的獨子軒轅銘的未過門的媳婦。


  不知是福氣還是禍害,當軒轅夫婦見到這個小姑娘靠自己的毅力從生死垂危的邊緣掙紮著活了過來以後,便毫無猶豫地決定要收養她。那個時候,本就因思念秦紫嬋而整日茶飯不思的軒轅銘變得更加痛苦。他明知自己深愛的人是秦紫嬋,卻又總忍不住將對她的思念寄托在這個新來的小姑娘身上。一時間,對於父母要收養她之事,他同意也不是,不同意也不是,隻能把自己的苦澀與抑鬱傾訴於酩酊之中。


  後來,他的父母還是如願收了那個小姑娘為女,作為他的妹。隻不過,他還是執意要她名嬋。


  從此,她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卻知道自己有個完整的家,而軒轅府就是她的全部。


  那時的她還很小,不明白什麽叫作愛,什麽叫作念。她隻知道那個軒轅銘總是悄悄地跟在她後麵,直到她生氣地用石頭砸他,他才走。


  就這樣又過了兩年,一直到了那個特殊的日子——修醫之會。


  軒轅氏幾世傳承皆為名醫,深懷救死扶傷之心。所以,軒轅府每年都會舉行修醫之會,向那些武林精英的子女們傳以岐黃之術,以佑他們日後行走於江湖。就這樣,那些互不認識的孩子們用著化名,開始了他們人生中可能僅此一次的學醫生涯。


  身為軒轅氏的女兒,軒轅嬋本不屬於他們之列,然而出於對神秘江湖的向往,她還是一再請求父親能讓她一同參加。父親最後同意了,隻不過仍然有那個要求,就是她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如果說,真的有命運的存在,那麽命運的齒輪在那一刻,就已將她的人生轉向了另一個方向——如同五行的羅盤早已刻好,金、木、水、火、土中的每一個人都逃不過自己的一劫,相生相克,永遠輪回。


  想著想著,紅衣女子忽然覺得心裏有些空落落的。她不知道自己本來叫做什麽,親生父母是誰。她就像一顆飄蕩在江湖的孤草,風吹響哪裏,她就飄到哪裏。不知道來自何方,也不知去往何處。也許現在,暗夜還能算是她唯一的故人吧。


  想到這裏,她的手輕輕拂過灼華,眼裏帶著些許迷茫。


  ——既是清明,何不去竹林踏青。反正,我已是孓然一人。


  後山,幻竹林。


  這一片浩大的竹海位於空塵山的後方,因其山體麵北而很少有陽光射入,地氣也較為潮濕。但是,這裏的竹子卻長相當得繁茂。那一簇一簇的竹如箭一般拔地而起,交錯重疊,幾乎遮天蔽日。


  對於其他人來說,這裏或許會太過於冷清。但是對於嬋來講,她卻很喜歡這裏的幽靜與空靈。


  忽然,一陣穀風吹來,惹得翠綠的竹搖搖晃晃,颯颯作響。那一刻,她感到了些涼。


  她不覺輕輕碰了碰自己手臂上的傷痕,想到兩日前仇無期給她留下的三十七道玉笛印,心裏就止不住漾過一陣苦澀。如果,不是小時候父親一直給她配著中藥泡澡,這三十七道鮮紅的玉笛印,恐怕還真會要了她的性命吧。想到這裏,她忽然對七年前的那些人、那些事有了一種濃鬱的思念。


  突然,她發現原本漫無邊境的竹林深處,似乎有點什麽動靜。她立刻屏住呼吸,悄悄地走了過去——盡管昨日的不歡而散讓她非常不想再見到那個白衣男子,但這一次她還是不得不承認,她又見到了他。


  那個白衣人還是沒有變,他的白衣如雪,披發似墨,腰間一枚晶黃的琥珀玉佩是這兩黑與白裏唯一的一點區別。


  此刻的他正立在一座墳前,墓碑前方有些簡單的貢品,一旁的香已燃了半柱。


  “你怎麽會也來了?”白辰胤天轉過身來,顯然,他還是發現了她。隻不過這一次,他的語氣十分的輕柔,似乎已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統治者,而是像她一樣是一個沒有父母的孩子。


  “我……隨便走走。”紅衣女子有些閃躲他的目光,似乎他那樣的眼神令她有些不適應。


  “清明了,”說著,白辰胤天又回過頭靜靜地看著墳,眼裏鋪開了些淡淡的藍色,“你怎麽不像他們一樣回去掃墓?”


  被他這樣一問,女子的思情反而更加濃鬱了,“我的養父母死在火裏,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在哪兒。”說著,她又緩緩地抬起右手,注視著手掌,“我這手,本應該救死扶傷,卻被逼拿起了灼華,是我對不起他們。”


  白衣男子心裏一顫,眼裏又不自覺地結起了愁鬱。他走過去,也緩緩地向她伸出了右手,“我這手,本也應該拿起垂雲,卻被逼放下了它。你說,我又能怎麽辦?”


  女子靜靜地看著他,不言語。


  他自顧地歎了一聲,揮揮袖放下了手,“我的父親生前說過,葬在哪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葬他的人總能找到。”他凝視了一會兒墓碑,又抬頭看向遠方蒼茫的竹海,“他一生造詣極高,卻不喜功名。所以葬他之人便將墓建在了這裏。”說著,他的語氣中帶著些許懷念,“他和母親能在一起,又隻有我能找得到,難道不幸福嗎?”


  女子有些疑惑地看著他,不太明白。


  白辰胤天溫柔地向她微笑了一下,拍了拍她的肩,“給你的養父母建一座墓吧……我能看得出你內心的愧疚,你總是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們,所以一直選擇逃避而不是去麵對……其實你想想,他們養出的姑娘長這麽大了,人又漂亮,武功又厲害,應該很是欣慰的才是,對不對?”


  那一刻,女子的心裏忽然感覺到一陣酸澀,她往日如火的眼裏瞬間滅了光彩,變得濕潤起來——


  方才那人的一番話,哪一句不是正紮她心底,全部道出了她一直在逃避的事實。養父養母雖然死在火裏,屍骨無存,可她又何嚐不能為他們建一座墳墓,哪怕是空墳,也總比讓他們的魂魄一直遊蕩在世間不得歸息要好。可是,她內心的仇恨讓她義無反顧地拿起了灼華,但報仇雪恨的結果,卻是硬生生地違背了他們的諄諄教誨——更何況,她手上沾染的鮮血還是同為名醫的李忠堂……眼前,這個身穿白衣,手執垂雲的男子,他是為何能如此地理解她,如此明曉她心中多年來這解不開的痛苦。難道,他真的是他們眼中的神,能如此輕易地打敗一個人的心。


  黯然了良久,她抬頭看向四周寂靜的竹林,自軒轅氏慘遭滅門,這已過去了多少個清明。捫心自問,她為了逃避愧疚,又置父母的靈魂於不顧多少個春秋了?那一刻,昔日父親親自教她甄選藥材的畫麵,母親手把手教她磨藥的場景,都如畫卷般一幅幅迤邐開來……章師傅救了她的命,她卻未曾為他立碑……銘哥哥雖奇怪,但卻總為她打抱不平……


  終於,她迷茫的心裏忽有了一絲溫柔的觸動。她輕輕開口,問了一句,“那我……可以將它建在這裏嗎?”


  “可以。”白辰胤天微笑著向她點了點頭。那種眼神帶著水波一樣的光芒,柔柔地流進一個人的內心,那麽清澈,那麽晶瑩。


  “對了,”他又似乎想到了什麽,眼神有些關切,“你的傷……”


  “不礙事的。”嬋立刻向他揮揮手,不想再被提到這件事。


  可他卻偏偏哪壺不開提哪壺,反而對她有些嗔怪,“這可是仇無期的玉笛,”他似乎怕她像一個調皮的孩子不願說出真相,“昨天傷成那樣我都看見了,回去要給你一瓶……。”


  “真的不用了!我好著呢。”女子瞪了他一眼,不耐煩地打斷了他,似乎嫌他太嘮叨。可是她嘴上說著,心裏卻覺得這個人並沒有那麽討厭。


  白辰胤天尷尬地自嘲著,“好吧,看來姑娘已經用過靈丹妙藥了,白某人是多操心了。”


  一聽他說“靈丹妙藥”,女子又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既然李氏已滅,她也決心去麵對過去,那麽又為何不大大方方地去承認自己就是軒轅家的女兒,非要活在遮遮掩掩之中。


  想到這裏,她的眼裏不再有刺人的鋒芒,而是多了些柔和,“實不相瞞,我的養父母是軒轅氏,我是他們收養的女兒,軒轅嬋。”


  白衣男子一聽,卻甚是差異,“軒轅氏?”


  “怎麽了,有什麽不對?”女子的目光裏閃爍了一絲警備。


  “沒有,沒有……”白辰胤天的眼神陡然黯了下來,隻自顧自地摸著右手腕,“隻是忍不住感慨一下,我這隻手自從沒了軒轅氏的神藥就再握不住垂雲了。”


  手持灼華的女子一聽,心也不住地隨他沉了一下。眼前這個已坐擁半個武林的男子,他神入化的垂雲劍後,竟有一顆如此柔弱的內心。他是否也與她一樣,有著隱忍多年的無奈與痛苦,有著一段令人徹夜不眠難以忘懷的牽掛——不然,他又怎麽會這麽理解她,能句句直觸她最深的內心。那一刻,她的心裏忽有一種複雜的情愫——


  也許,那是一種同病相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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