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冥冥
由於在山上的緣故,這裏的夜晚十分寂靜,靜到滿耳都是風響蟲鳴,再無人語。
“如果你是暗夜,為什麽從來不承認呢?” 夜色裏,一襲紅影踱步到窗邊,自言自語。
她抬頭凝望著一片暗夜——這裏果真與平原不一樣,因為處得更高,所以裏離星更近,所以更加寒冷。
她不覺地倚在窗簷上,想到幾日前在夜驚魂前誓死也要一探究竟的決心,又憶起今日在醴泉堂與白辰胤天爭執的種種,她忽然有一種荒謬而可笑的感覺。
七年前,她的父親和李忠堂還是結拜的兄弟,她甚至也還拜了那李忠堂為義父。那時的所有人,都以為這兩個醫術世家能切磋共進,相安於江湖。然而,在事實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之後,她的眼裏就再沒有了恩德仁義。
她不知道那李忠堂是怎樣結識了江湖盜匪,滅殺了舉族上下都是像她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醫者,但是她知道,李忠堂的確是為了父親一生的珍藏所來——沒多少人知道,那些傳世秘方,雖是簡簡單單的幾張紙,卻是包括父親在內的,世世代代人畢生心血的凝結。
報仇雪恨,奪回秘方,就是她遍體鱗傷地站起來後的第一個念頭,是她無論為之上刀山,還是下火海都堅定不移的目標。值得慶幸的是,她做到了第一點,甚至早於葉杉落來之前。
那時的她十六歲,破瓜之年,夜驚魂送了她一把灼華。自此,她的眼裏除了複仇的火焰,再也容不下其他。
李忠堂,蒼蒼醫者。灼華一起,孰能逃脫。她不是沒有問他秘方的下落,隻是他寧死也不願說出。
夜驚魂曾誇她做得很好,因為這一切隻是她一個人的行動。黑色的蒙麵下,沒有人知道她是暗夜組織的嬋。
然而,即使無人知曉李氏被何人所滅,但因那江湖有言,不殺醫者,自此,一個傳聞便成了唯一合理的解釋——
是那當年軒轅氏被滅門時殘留的後代,今日重取了李氏的首級。
無論江湖如何揣測,自她將火把扔下去的那一刻起,她的夙願終於得以了卻。當年李氏所為的屠殺與盛火,而今他已親自償還。
至此,她心中所剩的,就隻有尋找“暗夜”這一個目標。
從前的她,為了一雪家仇,曾奮不顧身地跳進了暗夜組織的殺手集中營裏。她在那裏痛過、哭過、受傷過,然而她卻從未後悔過自己的選擇。她在那裏等待,在那裏成長,在那裏將手中的灼華劍揮舞地淋漓盡致。而如今,她為了達到這第二個目標,毅然選擇了離開暗夜組織。
一直以來,從未有什麽能阻礙她的腳步,從未有什麽能讓她的心裏有所羈絆。而如今,不知是她自己走進了一條死胡同,還是白辰胤天故意給她下了一道難題:要想留在空塵山並有一席之地,就必須要忘掉暗夜組織和它與之相關的一切;而自己背離尊上,獨往空塵的原因,不正是想要為恢複葉杉落的記憶,為解釋暗夜前輩為何要在創派之初封印暗堂出一份力嗎?
她忽然不自覺地笑了笑,不知是無奈還是悲涼。
夜色靜好,她拿上劍推門走了出去。
仲春夜晚的空塵山,月明星稀,陣陣吹來帶著涼意的山風,還使人仿佛認為現在是冬末。
那一襲紅影,暗藏著灼華,一步一步沒入了那一望無垠的黑夜。
“暗夜的傷,明明就在右手腕,我絕對沒有記錯……” 她喃喃地自語,在樹林裏無端地漫步,“是因為封印讓他想不起來了?還是因為年久,他根本就忘了?”
一陣風又急急刮過,四周隻有樹葉“颯颯”地作響。
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麽,嚴肅地問自己,“抑或他明明知道,卻又裝作不知道?”一想到這,她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繼續毫無方向地向前走著,沉思間的眉頭緊鎖——
七年前,他曾許下過一輩子,為何時至今日,他還沒有出現?是忘了火兒了嗎?是有了其他人了嗎?還是他根本不記得自己曾說過這句話,亦或隻是把它當作他年少懵懂時一句不經意的玩笑?
暗夜永遠不會知道,他在她的心裏永遠不會被抹滅,就像她內心深處無法熄滅的焰火,至始如一地燃燒,永遠不會殆盡。他說過,她的身上總有一種未名的異火,那是一種可以驅除長夜的光明。
七年如梭,她隻記得他當時的模樣,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暖雲,鳶尾,他的白衣,一切仿佛如此真實,又無比虛幻。她甚至不敢告訴別人,生怕他們說她隻是做了一個夢。而夢裏的那個人,叫做暗夜。
她知道,她一直在尋覓那隻帶著傷疤的右手,即使她不知道它是否早已痊愈無痕,或是至今依稀可見。七年來,它或大或小,或深或淺,她看過許多,問過許多,猜過許多。
可是終究,來者如流水,他們都不是暗夜。
現在,又有了一個人。她問,他卻不知道。他總是看著她,就像她總看他的傷疤。他那樣子,眼裏滿是溫柔,與暗夜十分相似。如今,她要去親自解開這個謎,無論結果是讓人欣喜,或是失望。
想著想著,她竟不知不覺地走到了樹林的盡頭。放眼望去,那裏水霧氤氳在湖麵,一片蒸騰,仿佛水底藏龍,山中有仙。
——這裏,就是天池了嗎?
她心裏一驚,感覺踏入了禁地,連忙轉身準備往回走。不料一回頭,卻看見了一襲白衣,翩翩然站在了自己的前方。她不明來者何人,正欲拔出灼華,卻看見那人的眼裏幽幽地泛著藍光。
“你想要殺我?”那人的聲音先於灼華出鞘。
“白……天主!?”嬋一驚,沒想到他竟然是白辰胤天。
“白天主?”那人驚訝地反問了她一句,竟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向前走了幾步,拂袖而道,“以後叫我天主就可以了,不用再叫……”正欲說“白天主”三個字,他又不忍輕笑了起來。嬋低頭站在那裏,尷尬地一時語塞。
白辰胤天笑完了,又打量了她一眼,“這麽晚了出來幹什麽呢?”
她清楚自己理屈,不住地閃躲他的目光,“不小心迷了路,無意擅闖天池。”
“哦?迷路?”他語氣中似乎帶了點笑意,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不知是不信,還是諷刺。
“不信罷了!”她抬起下巴看著他,語氣冰冷。
白衣男子搖搖頭,似乎有點無奈,“我信。隻不過我已經跟了你很長一段路了。”說著,他用手指了指身後她來的那片密林,“你走過了紫宸宮的南端便一路向北,過了靈昭宮,現在又到了天池。這裏密林成叢,你的步態散漫,毫無章法,但是無論怎麽繞,你的方向卻始終沒有錯。”他的眼神直直地看著她,仿佛要挖出深埋在她心底的秘密,“我隻是很好奇,你是如何做到的?”
靈昭宮?她聽見這個名詞的時候不禁怔了一下。她又看見了白辰胤天盯人的眼神,仿佛感覺這個答案對他來說非常重要。但是,這又與她何幹。
“哦,是嗎?”她臉上露出無所謂的神色,“也許隻是個巧合吧,我並不認識這裏的路。如果天主沒有別的事,在下就告退了。”說罷,她便轉身欲離去。
“站住!”那威嚴的聲音再一次在她耳邊響起——高傲、有力,仿佛是與生俱來的佼佼者。
嬋的心裏一驚,他的聲音仿佛帶著魔咒一般,使人不得不屈服,不得不止步。她背對著他,杵在那裏,就像一個即將麵臨責罰的犯人,不敢動彈毫厘。
“今天暫免你的過錯。”他的聲音依然如尊者一般神聖,“紫宸宮及以北的地方,除侍子和靈昭宮的掌司以外,禁止任何人佩劍而入。下次若再犯,山法處置。”
他的話語一落,紅衣女子忽然感到背後一陣涼風。她立刻轉過身,卻發現地上的層層落葉卷起了塵埃,那個方才說話的白衣男子早已不見了蹤影。
“他是如此來無影,去無蹤。”嬋注視著他消失的方向,那裏是白霧繚繞,如夢似幻的天池。她不禁微喟道,“就像暗夜一樣,不曾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