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千萬人吾獨往矣
七八星落,兩三雨斜,城郭靜夜,四下安好,亦是初春時節,此間卻不同於六界,萬籟靜好,看不出絲毫歷劫痕迹。
天師搖搖頭,舒展不經意間蹙起的白眉,將方才釣上來的碧綠色水泡丟回境池,側首瞥了眼專註局勢的邋遢道人,輕聲問道:「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雪晴柔那丫頭跟我們藏了一手,治好了方景歧,聯軍潰敗,魏無如隕落……」
「所幸王燦和也跟崑崙藏了一手,指引人皇聖旨,破開海禁,現在海族覺醒,海王蒞臨崑崙,大展神威,扯下雲上九峰,打算藉此破開誅天絕地九極七戮寂靈劍陣。」
邋遢道人有條不紊的說著,雖是眼盲,可對當下的棋局卻看的更加清晰,福禍捨得,就是如此。
聲落,天師卻是久久不語,邋遢道人捏著石子在棋盤一角比劃兩下,張口問道:「子璇、清虛閉關,若水被楊天奉纏住,方景歧、洛陽、李欽月抽不開身手,大好良機,我們要不要叫蝶紫沫動手,她就在姜落身邊!」
聞聲,天師展顏而笑,向左前方輕撥釣竿,沒回答邋遢道人的問題,自顧凝視著王燦和頭頂的人皇聖旨,活像個第一次見到馬戲團的娃娃,眉眼中透著驚奇。
「遠去萬載歲月,時至今日竟然還有人保存著空白的人皇聖旨,看來東皇方朔知道的東西不少啊!」
「我們要不要除掉他,我可不認為這幫人能攔住洛陽,總得有人幫我們承受他的報復。」
聞弦聲而知雅意,邋遢道人落子的動作一頓,只要天師點頭便會落子布局,借洛陽之手將東皇方朔徹底抹殺。
世上沒有永恆的盟友,往來間多得是短暫光景中志同道合的同路人,若處境變化,相信東皇方朔同樣不會留手。
畢竟想要超脫的人太多了,而六界中究竟能有幾人超脫誰也不得而知。
天師並沒有沒急著給出答案,耐心的望向昆崙山,四下看看,望望熱鬧的不像話的瓊霄峰,搖遙頭,捋了捋花白的長須,微眯的雙眸中閃耀流光。
「任何時候都別小瞧昆崙山,雖是今時不同往日,但崑崙依舊不會被一群臭魚爛蝦爬到頭上作威作福,前車之鑒,後車之師。」
「這是個坑?」
邋遢道人恍然坐起,神識在棋盤上巡視,小到每一步的落子,大到每個角落的爭奪……從頭到尾細細回想一遍,確認沒有落下絲毫破綻,不由得輕鬆些許。
這便是借刀殺人的好處了,即便刀碎了,人死了,也同自己沒什麼關係,這一計用的人很多,因為這一計從開始便立於不敗之地。
天師點點頭,笑而不語,他可沒忘崑崙開山時是怎麼坑殺千靈子,樊隋等人的。
同樣的地方,同樣的手段,雖是不一樣的人,卻依舊可以一招鮮吃遍天。
「如此東皇方朔算是沒命了,他是把好刀,可惜了……」
「不會的,活了一把歲數,他若是連眼前的取捨斷離都分不清楚,也活該他死,沒什麼大不了的。」
說著天師瞥了眼靠在龜殼上假寐的東皇方朔,繼而移目向無垠的虛空界外,尋找著那個幫助六界擋下災劫的世界。
昆崙山間的浪濤層層翻湧,丈許身形,生有黝黑鱗甲的魚人攀上浪峰,呼吸著自由的風,仰天咆哮,露出一口彎道似的利齒。
雲上九峰齊齊破開雲海,九色禁制外生出橘黃色的火光,山間挺拔的古木被壓得四下傾倒,大風起兮,漫天塵揚。
方景歧瞥了眼人皇聖旨,向前踏出一步,翻手捏成劍指,當空揮引,平寂的誅天絕地九極七戮寂靈劍陣再度升起,墜落的九峰懸而不動,流光衍變間當空斬下一線劍光,未待靠近海王身前五尺破碎如鏡。
「王上,山間只有他能徹底控制誅天絕地九極七戮寂靈劍陣,殺了他,昆崙山唾手可得!」
王燦和指著方景歧的側影,賣主求榮的模樣叫人作嘔,海王發出聲低吼,身側浮起一滴蔚藍色清水,邊探手抓向雲上九峰邊將清水轟向方景歧。
一滴滴鮮紅順著嘴角淌下浸濕衣袍,方景歧挨著九峰蓋頂的重壓,瞥了眼宛若弩炮般的清水,對著飛雲宮歉疚地笑笑,雙手攤開,低吼著緩緩向上托起。
劍光飄搖,墜落的九峰一點點浮起,李欽月正要去替方景歧擋下清水,一道劍光折落雲霄,天際忽起雷震,清水湮滅,一念花開。
海浪近前有千萬蓮生,翡翠般精緻剔透的蓮瓣徐徐放下,珍寶般護持的花蕊中輕輕生出一柄藏鋒,凌厲鋒銳盡現剎那,十方突起鏗鏘劍吟。
花落,魚人扛起重盾,卻根本抵不住唯我獨尊的精純劍意,哀嚎聲此起彼伏,蔚藍色的浪花被染成赤紅顏色。
吼!
海王對洛陽發出一聲咆哮,海浪翻湧接天,數不清的魚人自浪花上躍下,握著刀槍劍戟,騎著巨龜海鯊,咆哮著沖向洛陽,魚腥味混淆成惡臭味道,甚是刺鼻。
「能行嗎?」
方景歧看看周圍數不清的魚人,歪頭望向洛陽,洛陽回頭一笑,提劍負手,緩緩向海族大軍走去。
山巔上,雪晴柔快步向前走了幾步,緊緊的握著拳頭,為這場景所震撼。
滾滾塵埃同厚重的灰雲一起遮去長空,昏黃的昊日收斂輝光,古樹歪斜在坑凹不平的狼藉中,漆黑色的遠山巍峨獨立,天上地下,密麻的魚人不斷壓前,寂寥間提著三尺青鋒的白衣少年獨自向前走著,腳步堅定,每走一步,那雖千萬人吾獨往矣的決絕豪邁便強上一分……
終於,本就對立的黑白兩色碰在一處,孤零零的白色被瞬間吞噬。
雪晴柔想要下山卻被李欽月一把抓住,不等雪晴柔甩開李欽月手掌,幾千道明耀的劍光貫穿雲靄,金燦燦,暖洋洋的輝光落下,那周身劍芒跳動的少年宛若昊日,好似說書人口中的天神。
「看,那是我的太陽!」南諾指著明鏡中的輝光對鍾詩涵笑著。
恍惚間鍾詩涵好似回到從前,也在這裡,扎著衝天鬏的女兒第一次在人間回來,指著鏡中衣衫襤褸的乞兒,同樣的語氣,同樣的音調。
「太陽嗎?」
鍾詩涵輕聲喃著,想了想再望向明鏡,馬車大小的巨龜被斬做兩半,撞倒七八古木后將自己深深埋在土中。
「人說劍有九畫,我說這劍僅僅兩筆,一橫,一豎!」
「三千劍道,森羅變換,不過縱橫形變爾!」
洛陽如若自語般的喃喃聲壓過咆哮廝殺聲,端坐在王座上的海王變了顏色,側目望去,那陌生的人族少年窮描淡寫的避過魚人槍刺,提劍斬敵,一步十殺,道是氣定神閑,好不瀟洒。
「齊天象……」
海王喃喃著漸被光陰埋藏的名字,緩緩起身,同一時間一道金燦輝光橫空斬過,好似一道波瀾,將前沖的魚人盡數斬退。
「起!」
「臨!」
沒了海王的干涉困阻,方景歧連聲敕令,誅天絕地九極七戮寂靈劍陣呼嘯而起,劍雨紛紛,百花失色,整個崑崙的天地變為黑白兩色,魚人被無情絞殺,王燦和狼狽的躲在人皇旨下,凝視著海王與洛陽。
良久風止,平原上懸落萬柄光劍,方景歧虛弱的坐在地上,服下一枚丹藥,眼前昏花,總覺得那站在海王身前的不是洛陽,而是那個劍出齊天的小師叔。
風起,煙塵縷縷斜開,那身著白衣的背影確是清晰了,方景歧笑著躺下,仰望著長空,沒看錯,那是洛陽,也是小師叔。
「人族娃娃,齊天象是你什麼人?」
「海族老頭,齊天象是我師父!」
洛陽一仰頭,眼見加冠少年,卻同書塾縱炫耀父親本事的稚童沒兩樣。
「齊天象呢,死了?」
洛陽點點頭,沒等開口海王的拳頭落下,看上去輕飄飄的,洛陽卻不敢怠慢,催動瞬影步橫移數步,本來落空的拳頭同樣追至。
「錯影術!」
人影交錯,海王拳頭所指的草木山川盡數化為一人深淺的溝壑,幾乎沒看到拳頭收回,又是一拳落下。
洛陽再躲,留下的殘影被拳頭碾滅,虛空震顫,踏出瞬影步的洛陽一個踉蹌,再回頭,包裹鱗甲嶙峋如石的鐵拳已至近前。
嗡!
劍吟聲起,就近洛陽的十數飛劍匯聚在洛陽身前,朦朧的劍光閃耀光輝,雖沒能徹底擋下這一拳卻也給洛陽創造了脫身的機會……
「走吧,我們去劍冢。」
「我不去,我們離開了,小師弟怎麼辦?」
雪晴柔又一次甩開李欽月的手掌,緊盯著在洛陽的身形,海王有著絕頂的實力,洛陽卻不過三花境界,這種躲閃無異於懸崖邊起舞,一個不小心便是粉身碎骨!
李欽月眉頭一緊,再度握住雪晴柔的手掌,故意放冷聲調,喝道:「你冷靜些,海王只有絕頂實力沒有絕頂的境界,當務之急是解決劍冢的麻煩,不然,祖師做的,小師叔做的,小師弟做的都會化為泡影!」
聲如晨鐘暮鼓引人發聵,雪晴柔晃了晃頭,沒等出聲被李欽月拉著遁入劍冢,一前一後,搜尋著可能的蛛絲馬跡。
凡事皆有前因後果,想害崑崙者無外乎兩種,一種與崑崙有仇,如離隋劍宗之輩,另一種便是圖謀超脫,卻與崑崙理念背道而馳,如天師等。
十數絕頂很強,可滅不了崑崙,說明對手圖謀昆崙山不是為仇,如此,他們做這些只能是為了昆崙山中的東西。
而山中能被大羅、絕頂覬覦的,只有那扇以崑崙氣運鎮壓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