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愛憎而成魔
隨著白蛇發出尖嘯，啟萬里的視野也飛快地模糊起來。
很快，他發現自己不再是那條小白蛇，而是一個漂浮地半空的氣泡，居高臨下地觀察著。
小白蛇已然變成了白其雨人形的模樣，但她的人形並不穩定，時而皮膚中長出白色鱗片、時而額頭冒出龍角，雙手也時不時化為龍爪。
她跪在地上，捂著自己的臉，大聲哭泣。
另一邊，樊見雪穿著紅色的大氅越走越近，她手中依然鮮血淋漓，但掌中之物已經不是那顆跳動的心臟，而是一枚黃綠色的珠子，上面光華閃耀。
啟萬里凝神看去，只見樊見雪每走一步，便留下一個血腳印，她身後躺著四個男子，一個是剛剛擊退雄鷹的那名年輕人，另外三個男子相貌也與他相似，應該就是白其雨的四個兄長。
他們無一例外心口處都破開了一個恐怖的血口子，臉部好巧不巧正對著白其雨的方向，死不瞑目地凝望著她。
樊見雪走近了白其雨，開始說話，但她說出的話卻根本聽不清，更像是一大段雜音，並且也並非啟萬里熟知的那個聲音，而是無數男男女女混合在一起的聲音。
這時，樊見雪的臉部開始變化，她的眉眼一時間變得很像林菲菲、一時間變得很像林昱，時而又變得像一些啟萬里沒有見過的人。
「樊見雪只是一個印象……其雨心中所想的，是星辰樓以及他們的那些盟友，也就是破滅了她家庭的那些人。」
啟萬里很快讀懂了這一場景中包含的意思。
「仇恨，就是她的心魔嗎？」
他覺得沒有這麼簡單。
果然，場景再變。
只是這一次，出現的人物令啟萬里十分詫異。
只見從白其雨背後走來一人，不是別人，正是啟萬里，他面無表情，穿著兩人無墳鎮外初遇時的那件皮甲，手上戴著拳甲，一步步走來。
「啥？我也是心魔？」氣泡啟萬里震驚不已。
這時，場景中的啟萬里已經走到了白其雨身邊，張開嘴，開始說話。
這次，他說的話並不是雜音，而是清晰可聞。
「仇恨並不能幫助你完成心愿，要融入人類世界，你需要暫時放下這些，與他們周旋。更重要的是，你是生命眷者，你要先學會包容、忍讓，才能一步步強大起來……」
隨著這些話音落下，樊見雪的臉變得更加模糊起來。
「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氣泡啟萬里產生了一種古怪的感覺，似乎抓住了白其雨產生心魔的某種關鍵。
這時，那形象模糊的樊見雪也不再發出雜音，而是用摻雜著許多人的聲音笑著說道：「對呀，包容我們、忍讓我們，和我們這些殺死你親人的人一起合作，這才是你生存的唯一道路……」
跪倒在地面上的白其雨聽到這句話，身上頓時冒出騰騰黑氣。
「原來是這樣！」
氣泡啟萬里明白過來了。
白其雨的白龍真身是一種殘暴兇猛的生物，就連星辰樓的大師兄也被她打成重傷；但化作人形后成為生命眷者的她，卻會不由自主地產生憐愛、包容、慈悲的心態。
在兩種形態中轉換的過程中，她雖然不至於變成人格分裂，但精神狀態一定是不穩定的，這本就給在突破境界時注重心態的她埋下了禍患。
當然，這並不是一個大問題，畢竟啟萬里都沒有聽說過之前白龍王以及白其雨的四位兄長明顯存在這方面的問題，否則她一定會提及。
但她和自己的親人們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她背負著巨大的仇恨，和更加重要的擔子。
白龍王和海怪一戰後，遁回白龍谷陷入漫長的修養期，妖族崛起的期望全部壓在了白其雨身上。她不得不面對著融入人類社會、與各大勢力周旋的局面，而這些勢力，大多都是她曾經的仇人。
這種矛盾衝突放大了她心靈上的障礙，才會在突破時形成心魔。
「嚴格來講，我也是她形成心魔的幫凶……所以才會出現在這裡。」
氣泡啟萬里默默嘆了口氣。
場景中，一個形象萬千的樊見雪、一個面無表情的啟萬里，圍繞著白其雨不斷說話。
「你哥哥們的龍丹都在這裡，就差你的了，我們會找到你的，小白龍……」
「不要報仇、不要被仇恨牽著走，要忍讓！」
「你是強大的白龍，內心也一定要強大，要平靜、要平和。」
「你的哥哥們死前的樣子真是可憐，他們一定想不到，自己最疼愛的小妹還要幫我們賺錢吧？」
「哈哈哈哈哈……」
啟萬里知道，這些話語，其實都是白其雨自己內心矛盾思想所化，是她心中難以紓解的心結。
我要怎麼才能幫到她呢？
他心中剛剛冒出這個想法，場景就再次發生了變化。
樊見雪也好、面無表情的啟萬里也好，一起化作煙霧消散，而氣泡中的啟萬里眼前一閃，發現自己重新擁有了自己的身體。
此時，他正站在白龍谷外那一片草海之中。
天空中飄著細碎的春雪，白其雨背對著他坐在前方隨風晃浪的草地上，抱著自己的腿，臉埋在雙膝之中。
啟萬里身體微微一震。
當初他們倆在這兒對坐一夜，說了很多故事，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從合作夥伴、好朋友，變成了關係曖昧的兩個人。
一個是世所罕見的大妖，一個是實際年齡超過三百歲的老怪物，兩人卻像情竇初開的中學生一樣，小臉紅紅、小鹿亂撞。
「難道，我和其雨這種微妙的關係，也是她的心魔之一？」
他定了定心神，朝著白其雨走去。
白其雨對於他的到來沒有任何反應，依然獃獃地坐著，。
啟萬里坐到她的身邊，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你怎麼了？」
「我是妖。」
她突然說道：「在你說過的那些故事裡，妖和人似乎從來都沒有好的結局。」
在精神世界里，白其雨說的話不會有任何掩飾，全都是心緒的直觀反映，啟萬里心頭一震，明白了她的想法。
他嘆了口氣，說道：「我們不是在努力讓妖與人的世界融合嗎？」
「我做不到的。」白其雨的語氣很喪，充滿了絕望：「我說服不了自己，星辰樓是我的仇敵、武神殿是我的仇敵，傭兵工會、懸空閣，還有其他大大小小的勢力，都曾經參與過圍殺我的兄長，我沒辦法和他們好好相處。」
「雖然你說過，我們可以用這樣那樣的方法融入人類社會，但是真的面對他們時，我發現自己根本過不了那一關。」
「妖和人永遠都是不一樣的，我雖然可以看上去像人，但終究不是人類。我應對不了那些東西，也不可能放心地……和你在一起。」
說到最後，她的身上再次冒出騰騰黑氣，看上去十分可怕。
啟萬里眯起了眼。
正常情況下，白其雨當然不會說出這麼絕望難過的話，她雖然背負著巨大的壓力，但實際卻是一個樂觀開朗的姑娘，想來是心魔滋生后，將她心中的負面情緒放大，才會變成這樣。
「我也不是什麼心理醫生，要如何開導她呢……」
啟萬里有些苦惱。
想了想之後，他有些笨拙地伸出手，在白其雨頭頂輕輕揉了揉。
「我覺得，你不用這麼著急的。」
他下意識地用自己最溫柔的聲音說道：「仇，我一定會幫你報。你的夢想和希望，我也會幫你一起去完成。我們不必急於一時，可以慢慢來，這個世界很大，我們可以慢慢去經歷。」
「至於你說的妖和人……」
啟萬里咳了兩聲，笑道：「當初我就說過，只要李逍遙不在意，趙靈兒是不是妖便一點都不重要。」
「很重要。」白其雨把臉從膝中抬了起來，滿是淚痕的臉轉向了啟萬里，鄭重地說道：「很重要。」
啟萬里輕嘆一口氣，知道她的這個複雜心結並不是這麼容易解開的了。
仇恨、溫情、壓力、希望、痛苦、愉悅……她混雜了太多互相矛盾的情緒和想法，而且都不是一時半會可以解決的問題。
「那就扛著這些東西，往下走吧。」他沉聲說道。
白其雨一愣。
啟萬里眯起眼，抬頭看著天際，說道：「誰沒有點心結呢？我小小年紀父母就去世了，一個人帶著妹妹生活，從小一邊學習一邊打工，好幾次因為太累都差點沒病死，但是想著妹妹一個人要怎麼活，才撐了過來。」
「我很愛錢，很想賺大錢，只有錢可以給我安全感。但是，我又痛恨罪犯，而做刑警，是無法去做大生意、賺大錢的。在選擇專業的時候，我糾結了好久好久，最後妹妹問我，哥，你希望自己最大的成就，是躺在錢堆里數錢，還是把天下間所有的壞人都抓住？」
「那時候我想清楚了，人如果要完成自己的夢想，總是要犧牲些什麼的。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我很喜歡賺錢，但是一想到還有那麼多窮凶極惡的人在傷害他人、在製造混亂，我就夜不能寐，難受到像有人在撓我的心。所以，為了讓自己安心，我可以不去賺那麼多錢。」
「以前老妹總是催我快點戀愛、快點結婚，但是我想著，沒必要，我的工作這麼危險，天天都不在家，隨時可能一命嗚呼，何必去禍害人家小姑娘呢？我不是沒有看對眼的妹子，但是我一想到要對人家負責，我就得調出刑警組，我就很難受，抓心的難受，所以，我選擇了一直單身。」
「我們總是要背負點什麼，才有意義的不是嗎？」
「你有仇恨，也有夢想，那就扛著它們走下去，未來怎麼樣誰也說不清楚。要是你真的放不下仇恨，那就把一切的目標定成報仇，你融入人類、建立勢力，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將他們踩在腳下。」
啟萬里伸出雙手，捧起白其雨那張依然黑氣纏繞，卻在這些話語中變得漸漸堅定起來的小臉，認真說道：「連自己小小的心魔都對付不了，你還怎麼報仇呢？」
「反正，我都會陪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