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送走最後一名患者，夕陽早已落下，天空展現出一種奇異的，半明半昧的藏藍色。遙遠的地平線混沌不清，好似宇宙洪荒。
整間醫館裏頭彌漫開一股濃鬱的食物香氣，是七姐在熬蘑菇湯，這樣熟悉的氣味喚醒人的味蕾的同時，亦令人覺得恍惚，像是依稀又回到六叔還在的歲月裏。
我托著腮坐在桌邊，若有若無的瞥著坐在對麵的吳十一。
他似乎瘦了，在燈下顯得尤為清俊。低頭查閱書籍時，燭光乖巧的在他發間投下一小汪溫柔的湖泊，看起來美好極了。
有的人就是這樣，看一眼，憶終生。
直到七姐將蘑菇湯端到桌上，我方才回過神來，輕咳一聲將碗接過，正巧吳十一也抬起頭來。對視的一眼瞬間，手抖了抖，幾滴湯汁灑落在桌上。
吳老八開口便笑：“平安，你抖什麽抖？”
我白他一眼不說話，你以為我想抖嗎，你試過喜歡一個人嗎，鄉巴佬。
那邊吳十一將麵前攤開的醫書一一收起，起身似乎要走，七姐愣住，問：“怎麽走了，不留下一起吃飯嗎？”
他搖搖頭，皺起眉隱有憂色：“不了，我少帶來一本醫書，還得回去翻閱一下才能確定百姓熱疾的緣由。”
七姐會意，末了也隻勸道：“凡事盡力而為，不必太勉強。”
“就是，我看十一叔你這幾天都廢寢忘食的，可別治好了百姓，自己卻病倒了呢。”老八喝了口湯，說起話來含糊不清。
吳十一點了點頭，突然將視線落在我身上，心跳劇烈中聽到他清淺的吩咐說：“正好醫館裏有許多藥材短缺，平安你明早來後山取吧。”
我不動聲色的說了聲“好”，低下頭去抿了口蘑菇湯，不經意間微微勾起嘴角，不管出於何種原因，能和吳十一單獨相處總是一件想想就讓人覺得十分愉快的事情。
如此心猿意馬的吃完晚飯，我一邊刷碗一邊聽到老八打著哈欠要走，“不行，我真是太困了，得回去好好補覺，這就走了，明個兒見。”他說完，突然想起什麽，轉身看向一直默默無言的藍衣公子問道：“對了小白臉你今晚睡哪兒啊？”
“說了不是小白臉。”藍衣公子一臉不耐煩的嘖了嘖嘴。
“要不你跟我回去睡唄，我七姐和平安都睡在鋪子裏，你留著難免有傷風化。”
“跟你睡？才不要。”
“哎兄台你誤會了，我可以騰間廂房給你啊，再說你樂意和我睡我還不樂意和你睡呢。”
“你……”
“我覺得老八說的很有道理，我看你還是同他去山上歇息吧。”我擺好碗，笑眯眯的接過話茬，畢竟此人雖跟著我一路回到洛水，但始終未摸清他的底細，倘若真是壞人，禍害老八總比禍害我和七姐好些。
藍衣公子自知理虧，語塞之下，臉上竟漲出幾抹紅暈。
我心說完了，此人多半是個斷袖，但願老八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我略帶同情的目送著此兩人走遠，默默將鋪門關上，回頭看到七姐懷裏抱著小黃，一雙鳳眼笑吟吟的將我望著。我被看得有些心虛起來，慢悠悠蹭到桌邊坐下，問她：“七姐，你看我作甚？”
“我在想……”
“什麽？”
“我在想你同陸公子一道走的，怎麽他沒有陪你回來。”
驀地，臉頰有些發燙，“你怎麽知道我和他……”
七姐彎起嘴角，眼眸流轉似遊龍：“我怎麽不知道，你從小就屬於有賊心沒賊膽的，若沒人帶著，怎會敢一個人在外頭這麽久才回來？”
我知道瞞不過她，隻好湊過去挨著她坐下，討好的笑著：“好阿姐，你可千萬得替我瞞著，誰都別說。”
“那你可得對我實話實說。”
“成。”
“你這些天去了哪裏？”
“涼州。”
“涼州？我之前剛打那裏回來，你去那做什麽？”
“我……上回聽阿姐說涼州城有著滿城芍藥，所以想去看一看。”
“秋天去涼州看芍藥？”七姐似笑非笑，顯然不信。
我咬咬牙，隻好實話實說：“其實是去見一個人。”
“什麽人？”
我心說這可不能告訴你，正盤算著如何糊弄過去，七姐突然輕輕笑起來，“罷了，你不願說我便不問了，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時辰不早了，趕緊歇著吧，你既然回來了，從明個兒開始可就有的忙了。這屋子你睡，我去偏房歇著。”
她說著，將小黃輕輕放在地上，摸了摸小黃的腦袋，端著蠟燭要走。
我看著七姐皎如梨樹的身影，終於忍不住問她：“七姐，你見過涼州滿城的芍藥嗎？”
她愣了愣，偏過頭來：“見過，怎麽沒見過呢。”
“你覺得好看嗎？”
“好看，滿城芍藥呢，多氣派，到底是梨花比不上的。”七姐說著，眉眼含笑，目光又像是飄到很遠的地方，輕的沒有重量。
那一刻，我幾乎可以肯定她已經記不得沈鬱白了。
“好了別多想，明年我帶你去涼州看個夠，這會兒趕緊睡吧。”七姐最後看我一眼，轉身出了屋子。
我望著她白簪白裙的背影，揉了揉眼睛，翻身睡下。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背著空藥簍，去後山找吳十一。
清晨的山路安靜極了，落下的晨霜薄如蟬翼，三分涼意，熏神染骨。我突然覺得自己就像是要去找吳十一幽會的小姑娘，盡管一路漫漫，仍是壓抑不住眉梢眼角的喜意。
來到吳十一的木屋前，老遠便瞥見一抹白色身影在庭院中晨掃，剛要開口喚“十一叔”，字眼卻生生卡在喉嚨口，沒了下文。
看那鬆鬆挽著的發髻，應當是個女子。隻是因為身上穿著吳十一的袍子，才一時令人混淆。
聽到身後聲響，女子回過頭來看我，麵容嫻靜動人，好似水墨暈染。
刹那間，記憶又回到那日晚間，清冷月光下吳十一擁著她飄然離去，留我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
女子望著我，生出幾分遲疑，愈發顯得楚楚動人：“你是來找景初的？”
是。景初，吳十一的名字，我如今也是頭一回從陌生女子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一時之間竟覺得好聽的緊。
隱隱的，又覺得後腰上回在桌角撞著的地方不動聲色的疼起來。
正當我兩人大眼瞪小眼愣在原地，吳十一突然出現在庭院裏，依舊是一襲白衣，隻是還未來得及束發，墨一般的黑發披在身後。
真真兒是發若流水，眼開青蓮。
他遠遠看我一眼，又將視線落在那個女子身上，“玲瓏，我不是說你不用做這些事嗎，你身子還弱，回屋裏歇息吧。”
語氣溫和，平淡好似尋常夫妻。
我咽了口唾沫，有些詫異。原來她就是玲瓏，是吳十一三年來念念不忘的故人，怪不得。
玲瓏聞言，回眸淺笑，在晨光下有著如水的溫柔：“不打緊的，我就是想幫幫你。”
吳十一走近了，伸手接過她手中的半人高的竹掃帚：“清晨外頭寒氣重，聽話，回屋裏去吧。”
玲瓏點點頭：“也好，昨日你的衣服我還沒縫好呢。”
她說罷，垂了眼緩步走進木屋，我抬眼看著吳十一，隻見他望著玲瓏的背影，微微蹙起了眉頭。
我低頭盯著自個兒的鞋尖，隻覺得渾身不自在，末了，吳十一終於淡淡的喚我“平安”，眼底略有溫潤笑意。
“哎？”
“你跟我來，我有樣東西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