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我挨著陸且逸站在他身後,隻見他略略眯起眼,仍是笑嘻嘻的開口:“我當是誰,原來是扶風閣的魏少俠,身邊跟了這樣多的姑娘,真是威風。”
魏千影並不理會陸且逸話中帶話,隻直直的立在那兒,墨發玄衫,猶如九幽魔煞。
說實話,我真的沒有想到有生之年與魏千影重逢會是眼下光景。
按理說,他問我討過一碗千燈茶,算是我的客人。可眼下竟然生生站成了對立,當真令人始料未及。
數月未見,他眉宇間陰鬱更甚,也許齊笙走後,他的餘生早已被無盡的殺戮與仇恨所覆蓋,再無人執傘淺笑,問他,不如我救你一命如何?
想到齊笙的結局,沒來由的眼圈有些泛紅,陸且逸偏過頭來輕輕拍了拍我,一雙桃花眼笑的神采奕奕,他說:“別怕,有我呢,看到平安姑娘這般反應,倒叫在下有些舍不得了。”
我尋思著都什麽時候了,居然還有心思開玩笑。
尚未來得及接話,魏千影已沉沉開口:“陸護法,時至今日,是該將東西交出來了。”
陸且逸聽罷,抱著手臂悠悠笑道:“如今清風堂都沒了,哪兒來什麽陸護法呢?”
“隻要你肯交出東西,過往恩怨,一筆勾銷。”
“哈哈,好一個一筆勾銷。”陸且逸勾著唇冷冷笑起來,一時間竟變得叫人十分陌生,“我清風堂上下百餘條人命,豈是你一句一筆勾銷可以換回來的?”
魏千影蹙眉,“天下早已再無清風堂,你又是何苦?”
陸且逸冷哼一聲,“陸某自然比不上魏少俠生性涼薄,能將旁人的生死皆視為草芥,連摯愛之人亦是說忘就忘。”
刹那間,不知是誰,心若琴弦,無端被人挑起。
看到魏千影眼底劃過片刻茫然,我突然想起清風堂的天牢裏,這個冷峻寡言的男子也曾跪在地上將心愛的姑娘緊緊摟在懷裏,妄想將她留住。
卻還是無法阻止那穹頂之下的,天光散盡。
這一刻,我終於明白了當初魏千影執意忘掉齊笙的初衷。
在他至今為止的灰暗生命裏,齊笙是唯一僅存的一抹亮色。她曾經靠近他,也曾經照亮他,可最終這抹亮色還是淡去了,他的世界終將回到原來的灰暗色調。
既然要消失,那麽就消失的徹底一點吧。用遺忘來封存生命中的最後一絲溫情,他不忍,也不願用餘生的血腥將這段回憶浸染,不如忘了,就像從未擁有。
隻因,齊笙是他的軟肋。
他有負於她。
親手將軟肋剝下,是為了日後能夠所向披靡。好比眼下,在陸且逸提及往事時,他才能做到真正的雲淡風輕。
一筆勾銷。
果然,魏千影失了耐性的抽刀而立,夕陽將他的身影拉的無比纖長,“說罷,你究竟要怎樣才肯把東西交出來。”
陸且逸抬手握住背後的劍柄,想了想又將手放下,眯起眼笑道:“魏少俠,此事是我陸某與扶風閣的恩怨,與他們無關,不如咱們先清個場,再坐下來痛痛快快的談條件?”他說罷,回過頭來衝我展眉一笑,“你跟他們先走,事完了,我便洛水找你。”
我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看了眼身後麵有懼色的藍衣公子和紅鼻子大叔,心裏明白不會武功的我就算留下來,也幫不了陸且逸一絲一毫,還不如乘早離去,不要成為他的負擔。
沉默的當口,魏千影身側有個姑娘上前一步勸道:“二當家的,將這些人留下還可以牽製住陸遜,萬不能放他們走。”
一瞬間,心沉了沉,但隱隱又覺得慶幸,毫無道理。
總覺得好像是有了個光明正大的借口可以繼續站在陸且逸身後。
魏千影聞言不語,而是毫無表情的看我一眼,對視的瞬間,我突然反應過來,也許他是記得的。
千燈之茶,在於忘情。那日就算他飲下千燈,將齊笙忘了個幹幹淨淨,也一定會記得自己曾經到過洛水,坐進了一間叫做吳門醫館的鋪子,甚至也許還記得有個叫吳平安的小姑娘曾為他沏過一杯茶。
“放他們走。” 他的嗓音低沉,一時之間竟叫人以為是幻覺。
直到那紅鼻子大叔千恩萬謝的上前來要將我拉走,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打心眼裏是不願走的,這裏人這麽多,陸且逸卻隻有一個人,他打不過他們,要怎麽辦呢?
該怎麽辦呢?
藍衣公子看不過去,亦上前拉著我的袖子要走,他壓低了聲音衝我擠眉弄眼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你要救他也得回去搬救兵啊!”
我心說有理,可很多時候明白道理是一回事,真正做起來又是另一回事。
被那兩人拉著走出幾步,我終於忍不住回頭,隻見陸且逸笑嘻嘻的站在落日餘暉的盡頭,連發絲也被染成的看起來就十分溫暖的金黃色。
那一刻,我打心眼裏覺得他長得真是好看的不得了。
他抱著劍衝我揮手,沒皮沒臉的開口調笑道:“小媳婦兒,乖,那聲夫君不會讓你白叫的。”
真是的,開玩笑也要分場合,到底誰是你小媳婦兒啊。
我咬著唇隻覺得視線變得有些朦朧起來,眼見著就要走到巷口,我突然想起來懷裏還有當初魏千影留下的玉佩。腦海裏瞬間又某種光之類的事物溢出,我一把掙開兩人,想也沒想調頭就往回跑。
原地依舊僵持著,聽到我的聲音,所有人都一齊回過頭來看我。
離他們尚且隔了些距離,我停下來,將手中的玉佩高高舉起。我看著人群中央的魏千影,又像是透過他看著他身後的陸且逸,“魏千影,你說過的,日後若有難處,青州扶風閣,見玉如見人……我拜托你。”我頓了頓,一時實在不知道該叫他陸且逸還是陸遜,索性直接喊姓陸的。
“我拜托你,一定要讓你身後那個姓陸的活著回洛水,我等著。”
說完,似乎能看到逆光中,陸且逸展開眉眼很誇張的笑出來,我心說你笑什麽笑,想著想著,竟也莫名其妙的彎起嘴角。
末了,我衝他抱了抱拳,轉身離去,再未回頭。
十八相送,終有一別。
離開,是因為我知道這條路無法再與他同行,隻願彼此長安,莫失莫忘。
回到洛水那日正值黃昏,醫館門口的兩排紅楓從起初的朱紅漸漸變成了絳紅色,像是歲月沉澱後的色彩,無端有一種沉靜安穩在裏頭。
醫館外頭排隊的人很多,其中有些是洛水城本地的老百姓,見了我皆開口問候。
“吳大夫啊,你回來了。”
“好幾天沒見了。”
我一邊點頭衝他們笑笑,一邊說著“借光”想進到醫館裏麵去,不知道為什麽,盡管除了醫館外的病人多了一點以外,一切都是老樣子,但我還是覺得冥冥之中一定發生了什麽。
正擠著,隻見老八滿麵愁容的捧著藥簍從醫館裏頭走出來,見到我先是愣了愣,繼而滿眼放光的朝我大步走來,“平安,你可算回來了。”
看到他強打起精神對我笑著,一時之間我也覺得很是感動,誠懇道:“哎,我回來了。”
“這些天你都去了哪裏,怎麽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走了?”
“去了趟涼州……辦點事情。”
“真有你的,還好最近醫館忙得很,爹問起來,我們隻說你一心忙醫館的事,所以沒時間回去,沒想到竟也瞞過他這麽些天。”
聽到老八這麽說,我更是感動的無以複加,熱淚盈眶。
眼見已走到僻靜處,我終於忍不住看了眼醫館外排隊的百姓問他:“這是怎麽了,最近有這樣多的人生病?”
老八歎口氣,湊近我壓低了聲音說:“我們也覺得奇怪的很,近來發熱的病患越來越多,還有不少是從北邊來的難民,十一叔懷疑是瘟疫。”
“瘟疫?”我愣住,雖不精醫術,到底還是明白這兩字的分量。
“噓,你輕點,十一叔也隻是懷疑,如今誰也說不準。這些天上山看病的人太多,爹索性叫十一叔和七姐都到山下醫館來坐診,我也被派來抓藥。你看看我,幾天都沒睡個安穩覺了。”老八一邊說,一邊無比委屈的給我看他的黑眼圈。
我一時除了微笑以外,也不知該如何安撫他那受傷的心靈,沉默片刻,他突然意識到我身後尚且跟了個藍衣公子。
他指著人家,一臉詫異的問道:“平安,你這些天不會就是跟這個小白臉私奔了吧?”
“你才是小白臉。”藍衣公子翻了個白眼,一臉不服。
“兄台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明明你長得比我白,我怎麽會是小白臉呢?”
“你知不知道無緣無故喊別人小白臉很不禮貌?”
“怎麽會不禮貌呢,我是覺得你長得白才叫你小白臉的。”
“不管我白不白,喊一個陌生人小白臉都是欠妥的!”
“不可能,小白臉在我的印象裏明明是褒義詞。”
我扶著額默默走開,不再聽那兩人拌嘴,看著人滿為患的醫館,再聯想起雍景王府前的眾多難民,一切似乎變得有跡可循。
難道是,北方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