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隻聽得後台響起西洋樂聲,杉木立在台上,笑意明朗。他先是跟著節拍拍了拍手,繼而翩翩走到吳七麵前,微彎下腰伸出了手。
吳七從前行至東海的幾座城池時,亦見識過洋人的舞蹈,到底有些印象。這樣望過去,杉木一雙幽藍的眸像極了上好的琉璃,絲絲縷縷折射著得體的淺笑,確實叫人沒法拒絕。
於是她輕輕勾起嘴角,將手搭在杉木的手上,任由杉木將她牽上了戲台。兩人麵對麵站定,杉木將手搭在吳七腰間,笑著說:“吳小姐可以把手放在我肩上。”
吳七愣了愣,沒想到杉木這個洋人也會說中原話,聲線低沉沒來由叫人心頭一跳。她聞言照做,腳下跟著杉木的步伐跳起舞步來。
吳七打小聰穎,用藥的天分也同樣體現在舞蹈上,不消片刻功夫便將舞步暗暗記下,終是消去幾分緊張。旋轉中,杉木低頭看著她,真誠的讚美道:“沒想到吳小姐人長得美,舞也跳得很好。”
吳七淺笑著說了句“過獎”,下一秒卻抬眼望向台下,不偏不倚的對上了沈鬱白清越的目光。
他目不轉睛的望著她,沉靜中透著讚許,無端讓人想起了兩人初見時。她在台上唱那一出小宴,他亦是這樣平靜沉穩的注視著她,好似天大地大,隻有她一人在他目光盡頭翩翩起舞,一舞驚鴻。
可她又清楚地知道,今時不同往日。如今這台下坐著的,有他明媒正娶的妻,還有想要暗中除掉他的太後。一切看似平靜,卻又波濤暗湧。
這是他的劫,也是她的劫,偏生誰都無法渡誰。
一舞終了,太後覺得新奇,很是讚許。末了她終是起身,笑著幽幽道:“到底是年輕人的玩意兒,哀家乏了,先回去歇息。皇帝你就留在這兒好好玩玩吧。”
沈重光聞言亦起身,淡淡道:“不了,兒臣送太後回去。”
一旁佩玉也極有眼色的上前,恭敬道:“民女送太後。”
吳七立在原地,同沈鬱白夫婦一道向太後行了禮,算是送別。太後一行人臨走時,吳七抬眼正好瞥見人群中的杉木回頭衝她眨眼笑了笑,看著很是友好。吳七愣愣,亦回了個笑。
“如此,妾身便也先告辭了,晚上家宴籌備還是得有人盯著,莫要出了差錯才好。”雍景王妃轉過身來,對著沈鬱白盈盈一拜,聲音恬淡,好聽得很。
沈鬱白點點頭,“有勞王妃了。”
王妃淺淺一笑,眉眼低垂,頗有幾分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意味在裏頭。
吳七目送著王妃同侍女離去的背影,隻覺得心下淒然,回眸見沈鬱白眉目含笑望著自己,他問,“在想什麽?”
她輕輕挑了挑眉剛要開口,卻驀地被他伸出手堵住了唇,他湊近她,低低的說:“你不用說,我都知道。”
沈鬱白說著,退了一步微微彎下腰,將手伸到吳七麵前,問道:“吳小姐,請問在下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吳七心下了然,笑著將手放在沈鬱白的手心裏,不知為何,明明隻是十指相觸,卻在瞬間有了讓人靈魂顫栗的力量。
他牽著她一步步走上戲台,對視而立,分明是脈脈不得語,偏又好似輾轉了萬語千言。
沒有西洋樂曲,兩人就那樣極有默契的跳起舞來,連每一個節拍都是剛好。這世上就是有這樣一個人,初見便似故人歸,隻需一個眼神便知對方所有的喜怒哀樂。
沈鬱白對於吳七而言,就是這樣一個人。她不知道在她至今為止一帆風順的年華裏遇見他,究竟幸是不幸,她隻知道人生苦短,不如及時行樂。她喜歡他,恰好他也歡喜她,這就夠了。
靜默的戲台上,吳七和沈鬱白無言踩著舞步,連佩玉在門外看了,亦一言不發的走遠,不忍驚擾了他們。
冗長的沉默後,沈鬱白突然低低開口:“吳七,有句話不知道你信不信。”
“我信。”
“我還沒說呢。”沈鬱白眼底微微溢出笑意,但見吳七神情平靜,認真的盯著他的眼說,“你說的,我都信。”
一瞬間,沈鬱白凝視著吳七眉眼如畫,麵色亦變得珍重起來,他湊到她耳畔,一字一頓的說:“當年贈與王妃的滿城芍藥,是假的。”
“雍景王爺以滿城芍藥相贈王妃的傳言滿城皆知,你卻總不問我緣由,如今終是我自己憋不住了想要告訴你。”
“若蘭她是柔然嫁來和親的公主,我大晉需要的是一個得到足夠重視的柔然公主。”
“滿城芍藥也是皇兄的意思,算是給足了柔然麵子,畢竟邊境太平,受益的還是百姓。”
“這些年來我和若蘭一直相敬如賓,直到遇見你,才讓我後悔成親太早。”
“吳七,你在聽嗎?”
沈鬱白偏過頭去看吳七,見她麵帶笑意,秋水般的眸子裏笑意清淺,閃爍著點點星光。
“你……”
“王爺莫要多言,真心與否,吳七一早便知。”
沈鬱白愣了愣,淺淺笑開。兩人執手而立,無端傳來梨花的清淺香氣,悠遠而芬芳。
再次被太後召見,是在三日後的玉華台。
玉華園裏頭備了樂坊舞姬,鶯歌燕舞,好生熱鬧。今個兒雍景王妃身子微恙,故而不曾前來,太後特地喚吳七跟自個兒身邊坐著,又遣開了皇帝和王爺,說是要同吳七說些體己話。
太後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誰也不知,隻是沈鬱白臨走前用眼神示意吳七放心,這園子周圍有他的人,關鍵時刻定能護她周全。
轉眼,隨從侍女去了大半,倒顯得清淨了。
太後望著吳七,笑的很是和藹,“論輩分,哀家是你的長輩,直接喊你吳七,你覺得如何?”
吳七順從的垂下眼:“能得太後垂青,是吳七的運氣。”
“吳七呀,你如今年方幾何了?”
“回太後,正好二十。”
“哦?不曉得你家裏可給你許人了?”
“尚未。”
“這婚姻大事可是女子的頭等要事,哀家見你模樣、性子皆是沒得挑,有意為你安排一樁金玉婚事,你意下如何?”
吳七聽罷,眼睫微微一顫,隻聽得太後繼續含笑說道:“哀家身邊的杉木,哦,就是上次請你跳舞的洋人倒是喜歡你喜歡得緊。哀家看杉木這人啊雖非我族人,但亦是儀表堂堂,如今又跟著哀家,將來要封個爵位也容易,想來也不算虧待了你。吳七,看在哀家的麵子上,你覺著怎樣?”
這一下,倘若拒絕,倒像是駁了太後的麵子似的。
可她吳七是誰,又怎會拘於此等禮節。
於是吳七輕笑,起身盈盈一拜,朗朗道:“多謝太後美意,隻可惜吳七早已有心上人,恐怕這樁婚事成不了。”
太後微抬起眉,麵上流露出幾分驚訝,“哦,是誰?”
吳七抿了抿嘴,正尋思著如何作答,那邊太後已幽幽開口問道:“可是雍景王爺?”
吳七不由心跳快了幾分,不知太後如此步步為營將她與沈鬱白的關係挑明意欲何為,但眼下也隻有見招拆招,走一步算一步了。故而她遲疑一會兒,緩緩點了點頭。
太後見罷,輕笑一聲,端起茶盞呷了口茶水,半晌也不說一句話。
沉默,像是最好德爾棋局,無聲將吳七困住,隻為等待著一個未知的回應。
不知過了多久,太後終於擱下琉璃杯,氣定神閑的瞥了吳七一眼,雙手交叉疊在裙上,看著很有雍容氣度。她淡淡開口道:“吳七,哪怕你看中了皇帝,哀家也能替你做主。但唯獨王爺,就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