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所以你就因為惱他曾瞞了你小半個月,再也不打算理人家王爺了?”佩玉捧著戲折子閑閑掃了幾眼,偏過頭去看悶頭喝酒的吳七。
吳七把玩著手中的琉璃淺棱杯,輕輕一笑:“你也不是頭一回認識我,我哪裏是那樣小氣量的人。若真要惱他,想你也幫著他瞞我,豈不是該連你也一塊不搭理了?”
她頓了頓,又伸手給自己滿上酒,低低的說:“我呀,確實不願再同他有交集。若我早些知道,若早些知道,又怎會……好在,如今也不算晚,到底還來得及。”她說罷,仰起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當真不願再有交集?”
“……”
“我這兒有他前些日子送來的東西,你要不要看?”
“他回來了?”
“那哪能啊,王爺好不容易去趟京都,皇上還不得好好款待?眼下估摸著他人還在京都呢,隻是派人送了這個東西回來,我一眼就覺得該是給你的。”
“不看。”
“你也不問是什麽,就道不看?”佩玉悠悠笑開,轉身從梳妝台的抽屜裏取出一隻楠木盒,鏤空雕花,精細的很。她將盒子推到吳七手邊,點了點下巴,“看看唄。”
吳七醉眼朦朧的望了她一眼,伸手將那盒子打開,見是一對冰種翡翠玉環,色澤剔透,隻怕是貢品級別。
恍惚間又回到那日脂粉氣濃鬱的後台,他凝視著銅鏡中的卸妝的自己,目光明亮,微笑讚她“吳姑娘配這些翠環很好看”。
刹那間,昏暗的空間裏,塵埃受了驚般的四下紛飛湧動,不知是誰心動如蝶。
吳七勾起了嘴角,合上蓋子推回去,淡淡道:“我看著值不少錢,你且收了吧。”
佩玉挑起柳眉笑道:“這怎麽成,好歹是王爺的一片心意。人家是送你,又不是送我的。”
“那就當我轉送給你了吧。”吳七拎著酒壺起身,搖搖晃晃走到門口,“時辰不早了,回見。”
“哎,你醉成這樣如何回去,要不要我派人送你?”
“不用了,我這兒還沒醉呢。”
吳七說著,推開門蹣跚而出,佩玉突然在身後喚她,“吳七,我起先隻當王爺對你有意,故而刻意隱去身份,並不知曉沈重光就是當今聖上,否則定會提醒與你。你,莫要怪我。”
吳七愣了愣,笑了幾聲,擺擺手離去。
幽靜的長生街上,吳七提著酒壺走的慢極。
天大地大,似隻剩下她一人。興許是喝了酒的緣故,思緒飄忽,不受控製。
“吳小姐配這些翠環很好看。”
“我的意思是,正好我可以陪你走回去。”
“傘你撐回去吧,我家很近,淋些雨不要緊的。”
“莫怕,是隻竹節蟲。”
“吳小姐,你也在啊。”
“吳七,你可願等我。”
眼前依稀又是那人眸深似海,將她深深凝視,其中悲傷令她感同身受,卻無能為力。
真是奇怪,有些人就是這樣,明明相識不過寥寥數日,卻好似已相伴一生。若強行抽身離去,代價便是用整個餘生去銘記和救贖。
可,這是她不得不踏上的一條路。
她吳七自十七歲離開洛水,在外遊曆四年,自以為平生瀟灑恣意不會為情事所繞,沒想到今時今日還是要這般寥寥收場。
吳七抬頭看了眼滿天星宇,不知不覺回到平安坊,看到巷口把守的暗影侍衛,不由愣在原地。
立在巷口焦急等待的年輕男子見到吳七,忙上前抱拳單膝跪地道:“吳小姐,在下知你是洛水吳神醫的後人。如今王爺被刺客所傷,還請吳小姐救救王爺。”
“啪”的一聲,酒壺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吳七身形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故作鎮定的問:“你們王爺現在在哪?”
“在下自作主張,將王爺安置在了小姐家中。”
吳七聽罷,一把將那年輕侍衛推開,跑進了冗長的巷子。
王府的侍衛定然不是等閑之輩,能令他們如此大費周章,隻怕沈鬱白傷的不輕。眼下,她心亂如麻,漫天星光照亮了前路,卻讓她茫然的尋不到歸途。
推門而入的瞬間,她看到沈鬱白麵色蒼白的靠在床頭,聽見聲響後緩緩睜開眼。她立在門口,突然覺得塵埃落定,萬般明了。
她知道,她完了。
眼前這個人,早已具備了輕而易舉的影響她所有的喜怒哀樂的能力。她知道,她這一生將與他糾纏不清,再無法超脫。
此時此刻,她想的通透。
她想,這個人是王爺也好,有發妻也罷,隻要他心裏也有她,那麽她將永遠真心交付,不怨不悔。
“吳七?”沈鬱白費力的偏過頭來看她。
清淺的星光斜斜打進來,將整間屋子分割成半明半暗兩個時空,吳七輕輕應下,自光明的一端步入深處的昏暗。她在床邊蹲下抬眼盯著他烏黑的眸,壓低了聲音說:“我在。”
沈鬱白眼神飄忽,目光越過她,落在不知名的某處,他低低笑起來安慰道:“你莫要緊張,我沒事的。”
“是,你不會有事的。”吳七起身讓沈鬱白躺好,利落的解開他身上的月白綢衫。
傷在腰間,劍痕極深。來時傷口已被處理過,上了傷藥,算是止住了血。
隻是,吳七凝視著燭光下尖端泛黑的銀針,一點點蹙緊了秀眉。
沈鬱白見她長時間不語,淺笑著問她:“可嚴重麽?”
“還好,隻是毒性入眼。”吳七伸手將耳邊碎發別至耳後,回頭衝著他幽幽笑開,白釉似的肌膚在明明滅滅的燭光中竟顯出幾分動心心魄的美感。她回身緊緊握住沈鬱白指節分明的修長的手,聲音低下去,“你一定會沒事的,我保證。”
小姑說過,醫者說得好聽點是為了懸壺濟世,救濟天下蒼生,可你總會遇上那個人。遇到他,你才知道,原來十餘年苦讀醫術研習醫術,為的不過隻是要保護那一個人。
除他疼痛病苦,護他平安康樂。
今時今日,吳七方領會一二。
空氣裏飄蕩著一片幹的、綿長的藥香,吳七立在藥櫃前,嫻熟的打開其中一個個烏木抽屜,取出適量的草藥聚攏在千層紙上。回眸,沈鬱白淡淡勾著嘴角坐在床邊,素淨的白紗層層疊疊覆住了那雙曾經清潤如許的眼。
似是察覺到吳七凝視著他,沈鬱白偏過頭對她笑道:“吳七,你在看什麽?”
“看你眼睛何時能好。看你日後會不會變成個瞎子。”吳七答的輕巧,走到爐邊煎藥。
沈鬱白聽罷,幽幽笑起來:“瞎了又如何。大不了你們明眼人看天地,我就隻看人心。”
“王爺倒是看得開。”
“那你呢?”沈鬱白微微仰起頭,像是隔空看著立在自己麵前的吳七,低低的問,“我若瞎了,你待如何?”
“那我便,帶王爺回洛水去,問問我爹爹肯不肯治好你。”
“若你爹也治不好呢?”
“那就索性把你留在洛水,不讓回來了。橫豎是個瞎子,這王爺不做也罷。”
沈鬱白聽罷,不由淺笑,“你又如何知道我會答應拋棄涼州榮華,同你留在洛水?”
“你會的。”吳七一手捧著藥膏,一手緩緩觸上覆住沈鬱白雙眼的白綾,似笑非笑,“我就是知道,你會的。”
沈鬱白勾起嘴角,伸手將吳七的手握住,“是,我會。而且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