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北萬馨一行總共四人,除了吳七、佩玉和沈鬱白,同行的還有個玉袍公子,看著年紀比沈鬱白略大些,舉手投足間透著隱隱貴氣,想來便是今日的主角兒。
聽說也是姓沈的,和沈鬱白還是本家。
一頓飯吃完,便有侍衛隨從將那玉袍公子接走,愈發叫人捉摸不透其身份。佩玉和北萬馨的常老板尚有些事要談,進了雅間。吳七起身告辭,沈鬱白亦要回府,便同吳七一塊兒下了樓。
外頭夜幕已落,涼州城最繁華的長生街上已有夜市出攤,三三兩兩,熱鬧得很。
沈鬱白手裏仍舊握著白天見麵時撐的那把月白綢傘,偏過頭問吳七:“吳姑娘住在哪裏?”
“南巷,長安坊。”
“真巧,我也住那附近。”
沈鬱白頓了頓,又添了句,“我送你回去。”
“沈公子有心了,不過我沒有馬車。”
“正好,我也沒有。”
沈鬱白說罷,兩人對視一眼,齊齊笑開。
吳七緩緩朝前走了幾步,沈鬱白追上來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正好我可以陪你走回去。”
吳七看他一眼,悠悠道:“我知道的,有勞沈公子。”
“你可以直接叫我鬱白。”
“吳七。”
“什麽?”
“你也可以直接叫我吳七。”
沈鬱白微微一愣,繼而低低笑著,喚了聲吳七。
有那麽一瞬間,吳七不知道是不是幻覺,竟覺得沈鬱白的眼神在周遭人影嘈雜的映襯下,透出幾分溫柔神情。
似水波,一圈圈在她心底蕩開漣漪。
兩人並肩緩步,天空突然又淅淅瀝瀝飄起小雨,路上商販行人皆紛紛躲進屋簷下。吳七抬頭望著蒼茫夜幕,下一秒卻叫月白綢傘麵遮去了視線。她愣了愣,偏過頭去看到沈鬱白撐著傘淡淡的望著她笑,她不由也笑起來。
他們沉默著穿過夜雨茫茫,路兩旁站著零零散散避雨的路人。
傘下,像是另一個平靜安寧的世界。沉穩的,不容驚擾。
吳七想起什麽,抬頭問沈鬱白:“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詞,叫做相逢何必曾相識?”
沈鬱白目光明亮對她對視,“聽過。從前不明白是什麽意思,可今天明白了。”
吳七聽懂其中含義,低下頭去不語,未多時,停在了巷口。
“沈公子,長安坊到了,就送到這裏吧。”
沈鬱白點點頭,將傘遞給吳七,吳七略有些遲疑,“這……”
“傘你撐回去吧,我家很近,淋些雨不要緊的。”
吳七聞言,含笑接過傘,低低道了聲“告辭”,轉身步入深巷。
幽深的長巷裏,每隔幾步牆壁上便有點著蠟燭的燈盞,因罩著燈罩的緣故,在細雨中雖飄搖卻不滅。暖黃色的燭光搖曳,將吳七的身影拉的纖細而清絕。
終了,她立在自家門前,執傘回眸。隻見冗長的巷口外,沈鬱白依舊站在那裏凝視著她。
錦袍被濃鬱的夜色包裹,溫潤似玉,好像流轉著極淡的瑩白光芒。
吳七沒來由勾起嘴角,推門進了屋。
沒隔幾日,吳七就收到了沈鬱白的帖子,邀請一塊兒去玉華台賞芍藥。字跡仙露明珠,秀逸圓潤,確乎像是沈鬱白的手筆。
帖子是佩玉親自送來的,彼時她輕輕巧巧的坐在吳七的書案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晃著腿。背後正對著半開的窗,斜照進來的陽光絲絲縷縷的穿過她身上煙霞色的輕衫,薄如浮雲。
吳七瞥了眼案上的帖子,繼續整理手邊的草藥,倒是佩玉先沉不住氣,跳下書案抓住了吳七的手腕,問道:“吳七,你到底去是不去?”
吳七抬眼看她,似笑非笑的說:“他的帖子,怎麽不自己送來,非要假他人之手?”
佩玉垂了眉梢笑開,“還不是人家沈公子怕唐突了你。”
吳七挑了挑眉,繼續低下頭去擺弄草藥。
佩玉閑著無事,便在屋子裏四處張望,可巧望見了擺在門後的月白綢傘,低低笑了一聲,上前將綢傘撐開,“吳七,這傘可不像你的。”
吳七見了,忙上前奪下,將傘收了放回原處,偏過頭看著佩玉調笑道:“確實不是我的,一個朋友的,有空自然還得還回去。”
“喲,看著就不像一般人用的東西,是你哪個朋友的?”
“哪個朋友,非要知會你不可麽?有這功夫,不如早點在風荷院比武招親,替自個兒覓得良婿才叫正事兒。”
佩玉聽罷,又坐回吳七的書案上,把玩著垂在胸前的幾縷青絲,半認真道:“那可不行,那些武夫我可都瞧不上。要我說,沈公子人蠻好的。”
吳七抬頭看她一眼,隻聽得佩玉又絮絮的說下去,“可人好是好,性子安靜的跟水似的,總覺得沒多大意思。我看啊,沈公子前幾天宴請的另一個沈公子很合我意,出手闊綽,人也風趣……”
吳七自然沒興趣聽佩玉的長篇大論,用紙抱著藥材一一放在對應的架子上。佩玉見她心不在焉,遂笑道:“趕明個兒玉華台你究竟去不去,大好的機會,你不還傘了?”
吳七手上動作頓了頓,含笑掃了佩玉一眼,輕輕罵了聲“幺蛾子真多。”
三日後,立夏。
吳七跟佩玉來到玉華山下,剛下馬車就見著了坐在涼棚裏的沈鬱白和上回宴請的那位沈公子。
沈鬱白迎上來,見到吳七微微一笑,“吳小姐你來了。”
吳七亦對他頷首笑了笑,佩玉在一旁連連搖著手裏的象牙團扇打趣道:“喲,沈公子,你可真是見到了吳七,眼裏就沒旁的人呢。”
沈鬱白聞言也不惱,淡淡笑罷。旋即四人遣開隨從,開始登玉華山。
玉華台在玉華山頂,是整個涼州城賞芍藥的絕妙處所。
佩玉同那沈公子有說有笑,走在前頭,吳七走得慢,時不時停下看那路邊景致,不知不覺就落後了許多。
“可是走不動了?”沈鬱白發現吳七落隊,特地折返回來尋她,立在石階上衝她淺淺的笑。
“才沒有。”吳七走快幾步,同他並肩而立,悠悠道,“我就是覺得既然是來登山的,就不該辜負了沿途的風景,你覺著呢?”
沈鬱白認真的看她一眼,笑道:“你說的很對。”
兩人相視一笑,並肩緩步踏上石階。初夏的風吹在身上和煦而動人,畏暑的蟬早早的鳴叫起來,斷斷續續掩在林間,像是綿長不斷絕的細線。
走著走著,日頭漸漸盛了,吳七撫了撫額角,偏過頭去剛要開頭,隻聽得沈鬱白道:“不如找個地方歇歇吧。”
吳七笑開,“可巧,我剛也正要說這個。”
“看來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沈鬱白勾起嘴角,在竹林前的草地上尋了塊清幽地方,喚吳七坐下。
吳七剛剛坐定,一隻奇怪的昆蟲突然飛上她梨白色的襦裙。乍一看不像是動物,像植物,體態細長,約莫三寸,像一截青翠的竹枝。
吳七驚了一跳。
沈鬱白隻是笑,“莫怕,是隻竹節蟲。”他說著,伸手捉過那隻蟲,輕輕拋向遠處的草堆裏。
吳七愣了愣,展開眉眼笑著仰躺在草地上。
“哪兒是怕,就是來的太突然了。”
沈鬱白偏過頭看著她,眉目溫和,但笑不語。
竹枝間漏下的陽光斑斑駁駁的落在吳七裙上,東一塊西一塊,像是變換了顏色後的破碎胭脂。吳七仰麵看著竹子上麵,藍的要滴下來的天空,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世。
“沒想到在這兒也能看到竹林,我還以為涼州城裏頭隻有兩種植物呢。”吳七枕著自家手臂,似笑非笑的開口。
沈鬱白果然不解,問她:“哪兩種?”
“開了的芍藥,和未開的芍藥。”
“……”沈鬱白愣了愣,低低笑開,“怎麽,你不喜芍藥麽?”
“也談不上不歡喜,就是覺著這世上萬千種花花草草,都有其存在意義,倘若誅萬般花草而獨捧芍藥,未免太盛。”
吳七說罷,也不等沈鬱白接話,自顧自閉上眼繼續念叨下去,像是自言自語,“從前在我的家鄉,後山也有大片大片的竹林,裏頭住著個愛穿白衣的人。他告訴我,竹子這東西,每隔三年,就得砍一次,不然就會擠死。但是也不能砍盡,否則就不複長。我不知道他至今砍了多少輪竹子,隻知道他一直在等一個人,不知道我下次回去,他有沒有等來那個人。”
吳七說這些的時候,沈鬱白始終靜靜的注視著她,目光明亮,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