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三月,驚蟄。
安意不知怎麽在正月裏頭染上了風寒,恐傳染給宋依洲,故而直直拖到開春才進宋府。
春寒料峭,乍暖還寒。
早春時節依舊冷的夠嗆,安意跟著管家穿過宋家祠堂,前往後院。
她早就料想到的,回到宋府,夫人定會找她,隻是此去是凶是吉,不敢多想。
宋夫人房裏燃著暖爐,坐久了,竟有些悶熱。
安意捧著茶盞,手心被燙的微微發紅,卻依舊不肯放開,不知道在堅持什麽。
宋夫人終於幽幽開口,語氣平和像是在無關痛癢的拉家常:“南姑娘,聽說你父親也是個讀書人。”
安意微微一愣,不明白她為何提及此,隻點了點頭。
“那麽想必你母親也一定是大家閨秀罷?”
安意不語,端著茶杯的手驟然攥緊,睫毛輕輕顫動,安靜而劇烈。
半晌,隻聽得安意淡淡的說:“家母乃是一介風塵女子,讓夫人失望了。”
“哦?”宋夫人聽罷,麵露惋惜之色,“真是沒想到。不過,南姑娘素來禮數周到,舉止得體,不知道的人隻道是出身名門的深閨小姐呢。”
“夫人說笑了。”
“哪裏,說真的,我還挺是喜歡你這個孩子的。”宋夫人笑開,看了眼崇姨,道:“洲兒向來最聽姑娘的話,這些天我和老爺商量著洲兒的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娶妻。這些皆是喜洲品貌端莊,出身清白的閨閣女子的生辰八字及畫像,還得麻煩南姑娘幫著挑挑,你看中的人,洲兒定然不會有異議的。”
不知為何,特地在“出身清白”四個字上加了重音。
安意心神凜然,竟是不慎將杯中茶水濺了些許在裙擺上。
是了,她出身布衣,母親又曾是那秦樓楚館的歌妓,如何高攀的上宋府這樣的高門大戶呢。
她終於明白宋夫人叫自己前來,又詢問家中光景出於何意。
想必是早就打聽的清楚,偏要聽她親口道出,帶著些輕蔑的嘲弄好讓她生生斷了不該有的綺念。
她伸手接過崇姨遞來的一摞畫卷,不動聲色的垂眼道:“若無它事,安意便先回去了。”
宋夫人笑笑:“去吧,姑娘不在的時日裏,洲兒可天天嚷著要見姑娘呢。”
安意抿起唇轉身出了屋,外頭春日陽光普照,照在身上有一絲暖意。
她抬眼望著頭頂蹁躚翻飛的堂前燕,突然感到一陣徹骨的悲哀。
剛回到平日自己居住的別院裏,宋依洲便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笑眼盈盈恨不得給安意一個熊抱,礙於她滿懷的畫卷方才住了手。
他接過畫卷滿不在乎的擱在院中石桌上,拉著安意的手便往屋裏走:“阿意,我有驚喜要給你。”
他讓安意坐在梳妝台前,又叫她閉了眼,這才從袖中掏出一隻戒指戴在她手上。
“好了。”
安意聞言睜眼,隻見手上多了枚隻紅寶石鑲銀的戒指。
那寶石在屋內略有些昏暗的光線下流淌著溫潤的色澤,恍若有生命悄然孕育,紅的這樣有靈氣。
定然不是俗品。
或許還價值連城。
“喜歡麽?生辰禮物。”宋依洲一臉期待的望著她,眸中清亮,竟叫人不忍心拒絕。
安意點點頭,一手輕輕撫上潤澤寶石,看著宋依洲的眼睛認真的說:“我很喜歡,謝謝你。”
刹那間宋依洲眼中猶如星漢燦爛,桃花盡放。
見到你滿心歡喜,雖知不能長久,但到底是高興的。
願將來有另一個女子能夠伴你眉眼如畫,護你歡顏長展,聽你喊一聲“娘子”。
然後,歲月靜好,流年安穩。
三月末,宋老爺宋夫人終於選定了城北顧家結親。
這顧家小姐出生書香世家,又是個性子恬靜的,素喜清靜與世無爭,過門後應當能與宋依洲相處的好。
以宋府的財力,宋依洲又是獨子,婚事定然是要大操大辦。
因而昨日千金聘禮剛送到顧家,今日從姑蘇請來的繡娘便入了府,一時間宋府上下處處可見洋溢著的喜氣。
安意明白自己不得不走,若等到顧家小姐的花轎抬來再離去,未免顯得刻意。
她站在宋夫人門前等了半盞茶功夫,夫人身邊的侍女蘭馨終於請她進去,說是夫人午睡醒了。
她再一次站在宋夫人房內,心境卻早已大不相同。
若說上次尚且心存僥幸惴惴不安,那麽這一回便真如耄耋老者心如死水。
想追隨的事物,不得不陌路。
想抓住的東西,不得不放手。
爹爹這輩子教她讀了這樣多的聖賢書,可偏偏沒有讓她學會如何割舍,如何放下。
否則又怎會如眼下光景,日日夜夜輾轉反側,杜鵑啼血,最後隻能以離開來結束這場綿長的折磨。
她向宋夫人闡明來意,後者並不驚訝,抿了口茶水方才緩緩道:“南姑娘怎麽說都是洲兒的教書先生,是宋府的賓客,何必這樣急著走,不如暫且留下喝完洲兒的喜酒再走也不遲。”
安意看起來神態平和,低眉順眼,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看的出神。
半晌她終於抬起頭,一字一句的說:“多謝夫人厚愛。隻是年前家父便為安意安排下一樁婚事,按照道理,安意也該回去了。倘若夫人真心覺得遺憾,少爺成親那日,安意再來登門道喜便是。”
這一番話她說的清清朗朗,絲毫不見做作之態,頗有些讀書人的傲骨,就算是輸了也須輸得有尊嚴。
望著安意離去的背影,崇姨幽幽開口:“夫人可覺得南姑娘有夫人年輕時候的決然?”
宋夫人一愣,意味深長的笑起來:“是啊,我打見她第一眼便覺得親切。隻可惜是那樣的出身,你是曉得的,嫁進宋府小家小戶不要緊,怕的就是和風塵有染。”
崇姨聞言,眸色重了重,不再言語。
“對了崇姨,你來找我有何事?”
“回太太,連城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