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安意的生辰正好在正月裏,因此每年不必刻意慶生,委實是省了不少事。
今年從除夕開始飄雪,雪花不大,卻有綿綿不絕之勢。
傍晚,柳凝眉撐了傘來到南家,肩頭沾著些落雪,開門時帶進一股冬日清寒的氣息,
她瞧見安意,笑著晃了晃手裏的籃子:“知道你這幾天不用去宋府,特地帶了麵來,一會兒等著吃你的長壽麵呢。”
說罷,她走到灶台前嫻熟的燒水下麵,行雲流水。
安意托腮看著她的背影,這才發覺真的是有些餓了。
不多時,三碗熱氣騰騰的麵端上來,蒸汽氤氳,嫋嫋而上。
三人正準備動筷,忽聽得叩門聲響,在這清寂的黃昏後,顯得尤為清脆。
安意看了南儒聲一眼,起身去開門。
門打開的瞬間,有朔風卷著雪星呼嘯而進,安意望著門外那人,不由得捂住了嘴。
隻見宋依洲抱著手臂站在風裏抖的厲害,發上肩上堆滿了雪,顯然已在雪野裏走了多時。
他對著安意大大的笑起來:“阿意,生辰快樂。”
安意招呼宋依洲進屋,取了幹淨毛巾替他擦幹發絲。
不知是否自幼保養的好,宋依洲的發細且軟,又生的烏黑,入手似緞子。
“你怎麽知道今天是我生辰?”她看似漫不經心的開口。
“上回聽青桃說的。”
宋依洲回過頭衝她嘻嘻笑起來:“我還給你備了生辰賀禮呢,出來的匆忙忘記帶了,等你回去我再拿給你。”
安意這才反應過來,微蹙了眉問:“怎麽就你一個人,崇姨和青桃呢?”
“她們都不知道,我是悄悄溜出來的。”
聞言,安意手上動作頓了頓,板起麵孔說了句“胡鬧。”
外頭雪下的這樣大,萬一迷路了怎麽辦,況且衣裳濕了若染上風寒,到時候又不肯吃藥,不是成心和自己過不去麽。
宋依洲隻道安意又生氣了,抓住她的手委屈道:“我就是想來看看你,一會兒就回去。”
安意望著他一雙水盈盈的桃花眼歎了口氣,突然想起來這屋裏還有旁人,猛的抬頭對上南儒聲沉鬱的眼神,連忙抽回了手。
是了,宋依洲是個傻子不懂事,可她不是。
不會不懂得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
是她往日和宋依洲相處隨意慣了,才會在父親麵前失了態。
安意索性垂下眼不再言語,宋依洲就安安靜靜坐在她身邊,時不時看一眼蒙頭喝酒的南儒聲。
活像是心急的女婿前來幽會未過門的媳婦兒,結果被老丈人逮了個正著,心中雖惶恐,但終究是歡喜的。
留宋依洲吃了碗長壽麵,安意擔心宋家人著急,遂取了傘要送他回去。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周遭陷入一片深藍色的沉寂中,仿佛有一塊輕紗將他們與這個世界隔離開來,街道兩旁的燈火沉沉浮浮,恍若夢境。
安意滿懷心事,故而沉默不語,無端又覺得兩人執傘挑燈並肩走在這茫茫白雪裏,有一種舉案齊眉的珍重。
空氣裏飄來遙遠的臘梅清香,夾雜著稀疏的月華,溫柔而安穩。
她偏過頭看著宋依洲眉宇間依稀可見的孩子氣,突然有些茫然。
蘇子瞻有言,天地曾不能已一瞬。
越是美好的事物,便是越不能夠長久。
此事自古難全,她亦無力改變。
隻是,
不知道自己還能這樣陪著他走多久?
宋依洲注意到她的眼神,剛要問“怎麽了”,隻聽得不知是誰家放起了爆竹,一時間鞭炮聲混雜著犬吠蓋過了他的聲音,震的人耳朵生疼。
他沒來由的笑彎了眼,拉起安意沿著空曠的大街跑起來,似乎是想將這震天的聲響甩在身後。
可是又怎麽甩的掉呢。
他們跑了一路,鞭炮聲亦伴了一路,正月裏頭家家戶戶極有默契的點起爆竹乃是風俗,寓意著辭舊迎新。
亦有在街頭放鞭炮的,硝煙味如同遊絲四下遊走,朱紅色的紙屑散了一地,猶如謝了的春紅。
安意原想讓宋依洲停下,可看到他眼中比星宇還要耀眼的光芒時,不由得將話通通咽回了肚子。
沒關係的。
真的。
失態也好,不合禮數也罷。
都沒關係的。
隻要能看到他平安喜樂,歡顏長展,一切都是值得的。
很多年以後你還會記得嗎,蒼茫雪野下,肆意奔跑在鞭炮聲中的兩個年輕人。
也曾執著的相信著,一場雪就能夠下到白頭。
兩人不知跑了多久,宋依洲終於停下來喘著粗氣,對著安意傻笑。
安意亦笑出聲,臉上泛起一絲潮紅,笑意婉轉似芙蓉初開,幽幽點亮了周遭的白雪皚皚。
末了,她抬起頭,臉上的笑容漸漸僵住,直至沒了溫度。
隻見不遠處的宋府門前燈火通明,宋夫人站在一眾家丁丫鬟前頭,神色冰冷的望著他們。
“聽話,乖乖回去,跟夫人道個歉。晚上記得問崇姨要一碗薑湯驅驅寒氣。”
她伸手替宋依洲理了理衣襟,眼底悲哀,不露痕跡。
然後靜靜地注視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最後融入了那片明亮的燈火中,被關上的門隔離的一幹二淨。
她就那樣獨自提著燈籠站在原地,宋府的高大圍牆猶如天塹生生將兩人隔絕開來。
她在外頭,進不去。
裏頭的人亦出不來。
縱使一時半會兒能悄悄溜出來,也終究是要回到那片高牆裏去的。
安意仰起頭望了會兒天,入眼處,隻見無數雪花紛紛揚揚自天際散落,幾乎要讓人疑心是漫天飛舞的柳絮。
原來雪花落地前真的是晶瑩規則的六瓣,猶如花朵綻放之初的純粹。
蔣捷說,有梅花,似我愁。
隻是,不知今時今日,她的愁緒是否可與這雪花比擬呢?
身後傳來腳步聲,回眸處,南儒聲一襲青衫磊落,寂靜的看著她。
“安意,我有話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