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猛的抬頭,這才發現身邊不知何時蹲了個戴銀麵具的男子,遮了上半張臉,隻露出似笑非笑的唇和棱角分明的下巴。
我素來對戴銀麵具的人無甚好感,因為覺得他們往往不是毀了容就是心理變態,而且我認為眼前這個人是後者的可能性居多。
於是別過頭繼續盯著那隻瓷碗,不再搭理他。
過了一會兒,那人一點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我古怪的看他一眼,隻見他又笑:“若真想要,我送你,要不要?”
“……”
“快點,我時間不多。”
“要!”
我堅決的點點頭,俗話說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偶爾修改一下為人處世的準則會讓世界變得更美好。
那人聽罷,又是笑開,露出一排白牙,就是不知道摘了麵具長什麽樣子罷了。
隻見他取下束發的青玉簪遞給那老頭,笑嘻嘻的說:“老頭,我這簪子可是上好的青玉籽料,玉質通透,雕工精細,少說也得有五十兩銀子。用它來換你的碗,你覺得怎樣?”
我沒想到他說送我,竟是用自己心愛之物交換,一時感動的無以複加,熱淚盈眶,剛要開口客氣一下,隻聽得老頭接過青玉簪端詳一會兒後,冷笑道:“什麽五十兩銀子,依老夫看,最多值二十兩。”
“……”
“靠,死老頭,你再仔細看看,這簪子可出自藍田的水雲坊,按說賣上百兩銀子也不為過,換你一個破碗,你還不樂意?”
老頭咬咬牙,心一橫,將瓷碗塞進我懷裏,說:“罷了,老夫就當日行一善,這碗權當虧本送你們了。”
我端著碗,一時受寵若驚。
男子望著我笑笑,拱手說了句“後會有期”,旋即揚長而去。
真可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我低頭看看碗,又看看老頭手中的簪子,舔舔唇認真的問:“大爺,這簪子到底值多少錢?”
老頭故作高深的摸摸胡子,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兩?”
“不,十兩。”
我心中大喜,掏出十兩銀丟在攤上,搶過簪子連聲道謝:“既是如此,我還是將簪子買回去吧。”
說罷,也不管他同不同意,提著裙擺便跑。
從前在鋪子裏六叔誇我最會算賬,如今看來似乎是真的。
月色如水,清輝似霜,熄了燈的宋府如同一隻熟睡的巨獸,平穩安詳的在夜色中吐息。
我別扭的抱著青瓷碗站在吳十一屋外,不知該如何開口。
“今個兒正巧看見這碗賤賣,尋思著和你屋裏的挺像,順手買了一個回來。”
似乎顯得太隨意了。
“上回不小心將你的碗打碎,老八總嚷嚷著要我賠一個給你,今天燈會上正好撞見,你且收下吧。”
這麽說似乎又缺乏誠意。
我一時沒了主意,沮喪的歎了口氣,老遠看見黑暗中一盞孤燈靠近,下意識躲進了假山後的陰影裏。
那挑燈的黑影看身段是個姑娘,杳無聲息的進了吳十一的房間。
我咬咬唇,躡手躡腳走到窗下,隻聽得先前那姑娘壓低了聲音,淡淡道:“安意深夜來訪,恐有不便之處,還望吳公子海涵。”
我一驚,下意識捂住了嘴。
難道兩人早就約好深夜私會?
不對,聽南安意口吻,顯然是意外造訪。
難不成是宋府的美人計?
就是不知道他們對吳十一下手是為財還是為色。
不過這麽解釋也說不通。
宋家世代皇商,肯定比我們家有錢,宋依洲論相貌,也不輸給吳十一多少。
如此一來,似乎隻有南安意暗戀吳十一這個說法比較靠譜。
不是說三年前就傾慕吳十一才情了嗎,唉,沒想到這姑娘看起來沉靜內斂,一旦動心亦是用情極深。
我望著月亮兀自感慨,不知為何有些失落,低頭看著瓷碗,裏頭亦倒映著一輪明晃晃的小月亮,隻可惜是鏡花水月,求不得。
我剛要不動聲色離開,忽聽得屋內南安意又開口:“安意如今唯有一事相問,不知倘若依洲的病好了,可還記得這些年發生了什麽?”
吳十一沉吟片刻,語氣有些猶豫:“這還得看宋公子的造化,並無定數。”
安意聽罷,又是沉默。
原來她是為此事而來,恐怕是照顧宋依洲有些年頭,怕他神智清醒後就此將自己給忘了吧。
這實在是一場博弈,這些年的付出是否會成為竹籃打水一場空,在明日午時之前,她能做的就隻有等。
房內響起腳步聲,南安意欲告別,不知為何又被吳十一叫住,聲音清淡,好似月光。
“不知南姑娘這些年,可有玲瓏的消息?”
“長山一別,再未見過。已經過了這樣多的時日,吳公子還是趁早如她所言,將往昔都忘了吧。”
南安意說罷,推門而出,我愣在窗下來不及避讓,隻得一個勁的衝她比劃,讓她不要出聲。
好在她會意的快,點點頭不曾聲張,便轉身離去。
吳十一關上門,房內燭光幽幽,透過窗子照在我臉上。
我伸出手撫摸著冰涼的紅木窗沿,明明我與他之間隻隔著一扇門一扇窗,卻好似橫著萬水千山。山水迢迢之間,他的過往我一概不知,甚至一絲一毫也無法窺探。
吳十一,那個叫玲瓏的女子可是你心中所愛之人麽?
昨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睡,今日睡到日上三竿方才爬起來,望著銅鏡裏臉色憔悴的自己突然有些傷感。
想來晚睡傷肝,不是小姑說著騙人的。
那隻瓷碗就擺在案前,碧綠碧綠的,讓人想起色澤鮮亮的炒青菜。
我咬咬牙,決定端著它去宋府廚房裏討幾片黃瓜回來,聽小姑說黃瓜片貼臉上可以補水美容,希望這也不是騙人的。
我起身出門,沒想到和來人撞了個滿懷。
“南姑娘,你怎麽來了,一會兒宋小少爺不是還要紮針麽?”
我詫異的盯著南安意,總覺得她今個兒和往日裏不大一樣。打量半天才發覺原來是因為穿了條藏青色的裙子,襯的她愈發皮膚白皙,纖細修長。
她一言不發的看著我,水墨畫般的眉眼間一派山河寂靜。
末了,終於緩緩開口:“我想問你討一杯千燈茶,還請姑娘成全。”
她說話時眼底清明,一點不像在開玩笑。
我漸漸斂了笑請她進屋,關上門窗,點起昨晚剩下的半根蠟燭。
盡管此時外頭晴空萬裏,點不點蠟燭區別不大,但六叔說了,這是奉千燈茶的必然儀式。
隻有對茶認真,它才會同樣認真的對待你。
人同此茶,都是一個道理。
我在南安意對麵坐下,平靜的與她對視:“喝茶前還望姑娘不嫌棄,將這段情事告知平安。”
南安意微微頷首,雲鬢間的一朵幹花簪子若隱若現,流轉著一股山林氣息。
“洛水,吳平安。”
“喜洲,南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