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角落裏有水聲,滴答滴答,落下的規律有如心跳。
齊笙低頭垂著眼,一動不動。無奈雙手被縛在兩側,實在累了便隻能跪著,當真是慘絕人寰。
她想起同魏千影往日種種,嬉笑怒罵皆曆曆在目,原先並不覺得怎樣,今時今日才曉得情意珍重。
頭痛欲裂,是毒性發作,她自知時日無多。
可為何胸口亦痛的這樣厲害?像是生生被人挖去一塊,然後棄之如履,徒留她在這裏苟延殘喘,焚心煮骨。
原來所有的滔滔萬金,歡喜無量就是為了日後帶給她無盡的痛意,如同那個漫長雨季無休無止的梅雨,望不見盡頭。
她舔舔唇,覺得渴的很,可眼下卻連淚都流不出了。於是她轉而眼巴巴的望著囚室的鐵欄杆,盯著那個朦朧的身影不自覺的笑出來,可惜嗓子早已沙啞,再不複當初清麗。
“你來啦。”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我一直在等你。”
魏千影一步步走近,在齊笙麵前蹲下,低低喊了句“齊笙”。
“噓,別說話。我頭疼的很,你一說話,我就忘記原本要說什麽了。”
“其實我是騙你的,我根本沒有給你下化功散。我一早便將藥換了,除了發作時症狀相似外,對你的內力並無傷害。”
“哈,我是不是很有本事?不過也多虧了我師傅留下的方子。”
“師傅說,我若學的他的十分之一,便足夠對付命中的劫數。他果真沒騙我。”
“隻是沒想到,我瞞過了他們,也瞞過了你。你真傻,你說,我如何忍心讓你日日飲下化功散呢。”
齊笙說說停停,最後茫然的看著魏千影,似笑非笑,如星火忽明忽滅。
“……我知道。”
“哦?”齊笙不置可否的偏過頭笑了笑,“原來你早就知道,所以有恃無恐,毫發無損的站在這裏,虧我還以為你真心肯為我以身犯險。”
“不是。”
魏千影還要說什麽,卻被齊笙打斷,她抬頭望了望天牢的穹頂,說:“祝雲天罪有應得,今後你將這些都放下吧。天下之人這樣多,若要一個一個殺過來,如何殺得光呢?”
魏千影蹙眉:“你……”
“讓我說完,我時日不多了,不過你放心,我查過了,天光盡的死法挺好看的。”
齊笙這回終於勾起嘴角癡癡的笑起來,她注視著魏千影深不可測的眸子,那裏倒映著她如今模樣,可真是…狼狽啊。
“魏千影,你別嫌我話多,如今我隻說最後一句了。”
她說完,身體奇異的在幽暗的天牢中散發出淡淡熒光,仿佛離得這樣遠,馬上就要消失似的。
魏千影突然意識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手起刀落,縛著齊笙雙手的繩子驟然落地,齊笙亦支撐不住跌進他懷裏。
他用力摟住她,力道之大,幾欲讓人窒息。
齊笙似乎想笑,伏在魏千影耳邊,輕輕的,一字一頓的說:“忘了我。”
話音剛落,她的身體驀地失了分量,瑩白的光芒大盛。幾乎是一瞬間,整個人化作無數粉塵四下飄散,最後聚集在穹頂之上,熒光流轉,猶如天光。
“魏…千影……你的名字?”
“你可別小看這一碗陽春麵,我娘下了一輩子麵,也就我這個水平而已。”
“你要是有什麽不舒服就告訴我,最多就是得麻煩我開個刀,幫你把腸子捋直了。”
“公子要走,我本也不該留,隻是好歹要正兒八經替公子踐個行。不如今兒晚上且留下吃頓飯再走,可好?”
“所謂‘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講的就是倘若女子墜入情網,便是萬劫不複,今生今世再也無法解脫。”
“魏千影,我很喜歡你呢。”
“原來這便是定情信物麽,既然魏公子傾心於我已久,為何不早早表露心跡,早些成就一對鴛鴦比翼?”
“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
“我原以為你會說看到我淋著雪會心疼。”
“…………”
音容仍在,佳人已逝。
原來等到風住塵香花已盡,不過剩下那漫天穀雨中的一句“我看咱兩有緣,不如我救你一命如何”。
隻是這一段孽緣,又該如何作數?
蘇長風來到天牢的時候,隻見魏千影一言不發的跪在地上,沉默如同雕像。
兩人頭頂被浮動的熒光照亮,溫柔清淺,徘徊著,久久不忍散去。
天光盡,大雨落。
請你忘了我。
事至此,塵埃落定。
我將沏好的千燈茶遞給魏千影,認真的問:“你若喝了它,便再也記不得齊笙,可會後悔?”
他遲疑片刻,終於接過茶水,淡淡道:“但求一忘”,隨後仰起頭將千燈一飲而盡。
千燈之水,在於忘情。
無論是誰,一杯千燈下肚,便會忘卻至愛之人。
六叔說,愛愈深,痛愈苦。
我願是不解,可如今看著魏千影,方有所感悟。
他最後看我一眼,從懷中掏出一塊玉放在案上,抱拳說了句:“多謝成全。”,繼而起身離去。
我瞥了眼即將燃至盡頭的紅燭,不由得追了出去。
十裏大街上,魏千影的背影漸行漸遠,路兩旁垂柳蔥蘢,隨風輕揚,無端叫人想起先人的歌聲。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這一場孽緣裏,看似總是齊笙不知死活的飛蛾撲火。可到頭來,終究要讓魏千影用一句“但求一忘”來作結。
我想,無論過了多久,始終都會記得那個沉默寡言的男人站在夕陽下的挺拔背影。他將從不離身的刀扔在地上,一字一頓的說,給她自由。
其實,齊笙才是最大的贏家。
隻是不知道如果再來一次,她還願不願意撐著傘蹲在那人身邊,沒心沒肺的,笑容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