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知不覺秋分,盡管白日秋燥依舊暑氣逼人,但到底是入了秋。雁過留聲,聲斷衡陽浦。


  四個月來,齊笙沒達成相夫教子的願望,唯一的變化就是養了隻土狗。因為是黃狗,所以順口就叫大黃。


  大黃是她某天夜裏出診回來,在路邊撿到的。那時候大黃還隻是一隻小黃,吐著舌頭蹲在街口,看見她就乖巧的蹭上來,黃豆大小的眼睛黑漆漆濕漉漉,看的人心軟。齊笙見它模樣討人喜歡,幹脆抱回了醫館。


  從此齊笙走夜路皆有大黃陪著,無端覺得有了牽掛。


  一人一狗,釀酒吃肉,別無他求。


  這日,齊笙關了鋪子預備回家下餃子,大黃歡快的在她腳邊轉來轉去,忙的不亦樂乎。


  她尋思著隻是要委屈大黃陪著她吃餃子了,也不知道別家的狗是不是和大黃一樣什麽都吃。


  突然間大黃停下來對著齊笙身後大叫了兩聲,尾巴搖的歡快,顯然興奮極了。


  大黃素來乖的很,來找齊笙看病的人,它見了一概不會吵鬧。隻閑閑瞥上一眼,繼而自顧自的去蝴蝶或者追自己的尾巴。


  如今卻是……


  齊笙轉身看見那人逆光中俊朗挺拔的身影,突然有點想哭。


  “想起前兩天下了場暴雨,不知道你的屋頂漏了沒有。今日辦完事,正好路過。”


  “自你修葺過後便再未漏過雨,怕是讓你白跑一趟,不過新釀的青梅酒倒是還有一盅。”


  魏千影望著她,不動聲色的勾起嘴角:“那麽,恭敬不如從命。”


  “不知道你要來,家裏隻有餃子,你若嫌棄我也沒有旁的法子。畢竟要將大黃宰了招待你,我是舍不得的。”齊笙邊說邊往鍋裏下餃子,蒸騰的水汽將她的眼睫氤氳的格外動人。


  屋外追著落葉跑的大黃聽見自己得名字,在門口愣了愣,繼續擺著尾巴跑開了。


  魏千影坐在桌邊,眼角微微挑了挑說:“我對吃食從不挑剔。不過,它也吃餃子麽。”


  “對啊,不然呢。”齊笙頭也不抬,嫻熟的往碗裏加作料,末了終於抬眼望了一眼魏千影,問:“你吃辣不吃?”


  “隨意。”


  大黃茫然的路過門口,往裏頭看了看,確定沒人叫它,再度歡快的追著飄落的葉子跑開。


  餃子煮熟了,兩人一狗各種麵前放了一盤餃子。唯一不同的是魏千影和齊笙喝的是青梅酒,大黃喝餃子湯。


  大黃在外頭吃得歡快,吧唧嘴的聲音直直從院子傳到屋內。齊笙抓筷子的手不由抖了抖,早知道它這麽破壞氣氛,不如宰了燉狗肉火鍋。


  魏千影神色淡淡,抿了口酒,正色道:“酒香清冽,甘中有酸,是為上品。”


  “過獎過獎。”齊笙直直盯著魏千影,眼底泛起半真半假的笑,“不瞞你說,我娘還就是憑著一壺青梅酒和一碗陽春麵認識了我爹呢。”


  “你倒是盡得令堂真傳。”


  “是啊,然後我就認識了你。”齊笙說著,舉起酒盞一飲而盡。


  魏千影看不見她的表情,卻無端覺得心頭一跳。


  餃子吃完,魏千影言閣中尚有事務處理,不便多留,先行告辭。


  分明人已經走的沒影了,大黃還是蹲在門檻上直勾勾的望著他離開的方向。


  齊笙恨的牙癢癢,邊洗碗邊道:“看什麽看,人都走了。你若喜歡,如何不追去?”


  大黃歪過頭看著齊笙,一臉的莫名其妙。


  齊笙也不知怎麽,無端覺得那番話像是對自己說的。喜歡他麽,那為什麽不告訴他呢。可她是女子,哪有讓女子主動的。但是許仙和白素貞,不也是白蛇先對青衫執傘的弱官人動了心麽。


  齊笙思前想後,反而把自己弄的神不寧,幹脆鎖了院門,早早的上床睡覺。


  至於自己歡喜他的事麽,還是等到下次見麵再知會他好了。


  一連數日不曾見到魏千影,齊笙那晚的輾轉反側也終於趨於平靜。真有意思,好像說的自己喜歡他,他就一定會喜歡她一樣。


  齊笙自力更生那麽多年,最大的優點就是不強求。對凡事都沒有過多的欲望,有則有,無則無。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對魏千影的態度亦是如此。愛來不來,想走便走,無需多言。


  如是過了小半月,秋風一天涼比一天。仿佛一夜之間,百花謝盡,唯有金菊吐芬,難免叫人傷秋。


  齊笙難得早早閉了醫館,空閑下來,教隔壁王家的卉丫頭念《詩經》。


  說起來,讀書寫字還是她那個不讓人省心的師傅教她的。師傅是個高人,猶擅製毒,可惜她尚未學及他老人家一半的本事,他便離開了。


  留下一本《百毒集》和一間醫館,足夠她憑借此,度過餘生。


  如果她沒有遇見魏千影,那麽她絲毫不懷疑自己會在這小鎮上做一輩子郎中。


  可如今遇上了,大抵一切都不可同日而語了吧。


  齊笙捧著書,正好念到《氓》。


  老槐樹下,她語調平緩,像極了秋日的陽光。


  “所謂‘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講的就是男子陷入情愛,仍可保持清醒,隨時抽身而去。倘若女子墜入情網,便是萬劫不複,今生今世再也……”


  卉丫頭突然打斷她,童聲清脆,天真無邪的問:“大哥哥,你找誰呀。”


  齊笙一顆心狠狠地沉了一沉,抬頭看到魏千影的瞬間,她頓時覺得周遭一片沉寂,唯有心如擂鼓,如蝶起舞。


  她動了動唇,緩慢的,平靜的說了下去:“便是今生今世,再也無法解脫。”


  不知道是在說誰。


  冥冥之中,每個字都猶如枷鎖生生將她縛住,是一語成讖,還是杞人憂天,不敢多想。


  她隻清楚的知道,這一回,她怕是真的,無法解脫了。


  齊笙同魏千影並肩走在集市上,兩旁攤販稀稀拉拉,看起來蕭索而冷清。眼下已近黃昏,斜陽將樹木的影子拉的纖長,也難怪舉目見不到幾個人。


  齊笙這回不好意思再讓魏千影吃餃子,故而方才讓他陪著自己去趟集市買些羊肉回來,預備晚上吃羊肉火鍋。


  兩人如今一路沉默著往家走,倒真像是居家過日子的小夫妻,莫名覺得歲月悠長。


  齊笙偷眼望著魏千影棱角分明的側臉,突然覺得心底某個角落瘋狂而熾烈的跳動起來,像是大黃永遠擺個不停的尾巴。


  如果她有尾巴的話,這個時候一定也搖的停不下來了吧。她想著,又覺得好笑。


  魏千影驀地回過頭看她,不緊不慢的問:“笑什麽?”


  齊笙張嘴剛要說話,有小販叫住他們,眼睛裏閃著熱切的光,殷勤道:“公子,小姐,買些鴿子回去唄。熬湯喝,大補的……”


  齊笙低頭看那人麵前的鴿籠,果然關著十來隻鴿子,清一色的白鴿,像關著一籠子的雪。鴿子們無一不踱著步子,滑稽的轉動脖子,小巧的眼珠裏透著馴良的神色。


  她看的心中微動,遂問:“你這鴿子怎麽賣?”


  “十個銅板一隻。”


  “那這些我全要了。”


  “……好嘞。”小販愣了愣,收下齊笙遞來的一錠銀子,塞進腰包,收拾東西便走人。好像生怕齊笙反悔似的,走了幾步還不放心的回頭望望,最後拐過街角,不見了蹤影。


  “你是打算整個冬天都吃鴿子麽。”魏千影看著齊笙蹲下的背影,表情沒什麽變化,隻是聲音聽起來有幾分玩味。


  “我原本也是這麽打算的。”齊笙說著,打開鴿籠,無數雙黑漆漆的小眼睛驚慌失措的望著她,竟無一隻敢率先邁出牢籠。


  齊笙也不惱,淡淡笑起來起身麵對著魏千影,說話聲音很輕:“它們是鴿子,應當翱翔碧空,而非囚禁牢籠。我覺得世上萬千滋味,沒有什麽比失了自由更讓人難受的。”


  她說話的同時,鴿籠裏有第一隻鴿子跳出籠門,見沒有危險,便展開翅膀淩空飛起。


  餘下鴿子見狀,都爭先恐後的湧出鴿籠,一時間猶如紛紛白雪在齊笙身後淩躍而起。翅膀撲棱聲響作一片,所有的動蕩不安都在黑暗前的青冥上化作倉皇的痂。


  兩人頭頂上空,滿天的鴿子盤旋著南去,永不停歇的“咕咕”聲逐漸淡去。


  齊笙注視著魏千影,眼睛亮的驚人,然後她聽見自己說,“魏千影,我很喜歡你呢。”


  天邊夕陽毫無征兆的隱入西山,天地間一片混沌,巨大的陰影迅速將人包裹其中,仿佛一團墨汁,使他們看不清彼此的神情。或者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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