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漫長的雨季後,天氣終於放晴。


  久違的陽光灑進院子裏,像撒了薄薄的一層碎金。


  魏千影睡了個少有的安穩覺,他一向睡眠很淺,近日睡得沉穩也許是齊笙在湯藥裏添了安神藥草的緣故。


  他推門而出,望見齊笙乖巧的坐在院中桃樹下的小凳子上看書,陽光在她鴉黑的發髻上投下一小片波光粼粼的湖泊。


  她的腳邊擺著需要見光的草藥和一小籃青梅,她是這小鎮上的郎中,缺銀兩的時候也會給動物治病。


  他看著她的背影,內心突然萌生出對寧靜的向往。


  他明白,該是時候離開了。


  一個人停留的太久就會產生惰性,唯一的辦法就是一直走,不要停。


  “姑娘,在下打擾多時,今當辭去。此玉贈與姑娘權當診金,日後若有難處,青州扶風閣,見玉如見人。”他說著,接下頸間玉佩輕輕放在石桌上。


  他不曾告訴她,這玉是他從魏家帶出的唯一一樣物件。對他而言著實珍貴,卻好像隻有放在她這裏,才能安心罷了。


  半晌,齊笙方才笑吟吟的轉身,隻那眼圈不明不白的紅了一圈。


  “姑娘為何落淚?”


  “大概是崔鶯鶯十裏長亭送別張生的故事太叫人感動了吧。”她將書擱在桌上,彎腰拎起滿滿一籃子青梅,想了想,問他:“眼下正是釀青梅酒的時節,入秋即可飲用。到時候可要來青梅煮酒敘敘舊?”


  魏千影不動聲色瞥了眼石桌上那本《白蛇傳》,剛要開口,卻又被齊笙打斷。


  “公子要走,我本也不該留,隻是好歹要正兒八經替公子踐個行。不如今兒晚上且留下吃頓飯再走,可好?”齊笙說著,眯著眼笑起來。


  這樣看過去,陽光下的她笑意明媚,似芙蓉初開,透著勃勃生機。


  兩人就這麽上了集市,雨後第一回出市,街麵上幹淨的教人歡喜。


  魏千影早就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逛過街市,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倒有些不適應,反是齊笙自如的穿梭其中,時不時回過頭確認他是否還跟著自己。


  直至日頭有了西沉的趨勢,齊笙捧著滿懷的藥材食材規規矩矩的同魏千影比肩歸家,她沒來由的低低笑出聲。


  “怎麽?”


  “就是覺得難為你了。”


  齊笙偏過頭看他,魏千影沉默一會兒,方回了句“還好。”


  回到家裏又忙了半個時辰,院裏頭終於架起小鍋,下頭用小火煨煮,底湯的香氣很快彌漫開來,在夕陽底下無端濃稠的氤氳著情意。


  齊笙將一盤茭白倒進鍋裏,取了幹淨筷子輕輕攪拌,麵色平靜,誠懇的說:“有時候我覺得吧,不管生活遇到了多大的麻煩,都不能在吃的上麵敷衍。熬出食物的過程其實和醫治病人一樣,都是過程緩慢且充滿等待的,但這很值得。就好比眼瞧著當初半死不活的你如今被我醫治的氣色紅潤,我這個當大夫的看著就心裏頭歡喜。再說的通俗一點,這心情大概就和農夫看到自己辛辛苦苦養的豬終於會拱鄰居家的白菜了差不多。”


  齊笙說這番話的時候,魏千影就那樣淡淡的看著她的側臉,目光沉了沉,似有幾分玩味,卻不知道在想什麽。


  院門突然被人叩響,齊笙擱了筷子去開門,隻見外頭立著的也是個年輕姑娘,兩人低低交談幾句,齊笙又折回屋裏取東西。


  許是來討藥的。


  魏千影麵無表情的坐在原地,頭頂正好是滿樹桃花,在夕陽的照射下顯露出淡淡的金色。


  門外的姑娘抱著手臂往院子裏頭張望,看清魏千影的瞬間不自覺紅了臉龐,偏生魏千影也抬起眼看她。


  姑娘慌亂起來,清麗的臉上襯著漫開的紅暈,顯得愈發嬌俏。


  她開口,聲音清脆好似畫眉鳥。


  “我叫穆秀。不知公子尊名?”


  魏千影冷冷打量著她,倒叫穆秀有些不知所措。正巧齊笙提著藥包出來,隻一眼就看出兩人是怎般光景。她將藥包塞進穆秀手裏,半真半假的笑,“是莊嚴肅穆的穆,而非木秀於林的木,魏公子,你可莫要弄混了。”


  說罷,她回眼去看魏千影,正巧對上對方幽幽而來的目光。


  “既然藥拿到了,名兒也報了,穆姑娘,請回吧?”齊笙斜了眼角輕輕一笑,將院門合上,在魏千影對麵坐下。


  “你看我做甚?”她舉起筷子,神情認真道,“還要吃不吃了?”


  “……”


  如此一頓飯吃下來,齊笙吃得多說的少,倒和平時大不相同。


  兩人皆喝了許多黃酒,回味清苦。齊笙有些醉了,趴在桌上,似有心事。


  魏千影再一次將玉佩放進齊笙手心,因喝了酒的緣故,本就低沉的聲音更顯出幾分沙啞“我走了。”


  齊笙眯著眼,下意識將手裏的玉佩握緊,不輕不重的回了句“保重”。


  魏千影微微點頭,繼而繞過齊笙,步出院子。


  他走的這樣幹淨利落,仿佛隻是一個清淺的夢。醒來,幹戈未寥落,不留痕跡淡去。


  齊笙掙紮著爬起來倚著院門目送良久,末了,虛掩了門回到凳子上對著滿桌的杯盤狼藉發呆。


  她想起早晨在桃樹下頭看的戲文。


  戲文上說白素貞為了有理由再見許仙,特地將油紙傘借與他,好在他日後至白府歸還時再度相遇。


  那時候,就算是修煉了千年的白蛇也一定會垂了眼,感到不安吧。


  她怎麽知道許仙一定會赴約呢,他若不來,該怎麽辦呢。


  好在他終是去了,縱使等了千年,亦無甚好後悔的。


  而她卻不敢,甚至對著魏千影連一句挽留也說不出口。


  她知道,她的茅屋,如何也容納不下他背後的山河動蕩。


  所以隻能望著他的背影遠去,生生斬斷尚處萌芽的妄想,連喊他入秋來吃酒,大抵也屬妄想。


  那就好好過吧,不再抱有期待,不再心生眷念。


  權當是做了一個聲色犬馬的夢,沒有人會對夢境念念不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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