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發呆作甚,不過是一碗陽春麵,也不至於就感動成這樣。”


  魏千影拉回思緒,一碗熱氣騰騰的麵已被推至自己麵前。


  齊笙坐在對麵微微傾了身子,口中念念有詞說個不停:“喏,曉得你身子尚未痊愈,蔥薑蒜都沒給你放。興許味道差些,不過要是傷口感染更麻煩。我看你一臉日理萬機的樣子,想來時間要緊的很。你別看我啊,辣的你也不能吃,那玩意兒刺激傷口。”


  “嘖,你說你那副嫌棄的表情是怎麽回事。你可別小看這一碗陽春麵,我娘下了一輩子麵,也就我這個水平而已……”


  魏千影埋頭吃麵並不打算接話,要說這麵滋味如何,他是品不出來的。常年在死人堆裏拚殺使他無法把三餐當做享受,往往隻是為了飽腹而進食。


  眼下他隻覺得齊笙這人十分聒噪,好在並不很讓人討厭罷了。


  一碗麵轉眼見底,清湯寡水,果然不見半分油星。


  魏千影抬眼,見齊笙托著腮直直將他盯著,不由蹙起眉問:“怎麽?”


  齊笙麵不改色心不跳,笑著露出一口潔白的牙,恭維道:“長得好看的人就是不一樣,吃麵都是受看的。”


  魏千影眼角微挑,“姑娘不妨有話直說。”


  “我就是想問問你進食後可有什麽不適?當初給你塞腸子的時候不夠嚴謹,也不知道塞反了沒有。你要是有什麽不舒服就告訴我,最多就是得麻煩我開個刀,幫你把腸子給捋順了。”


  “……”


  “誒,不是,你別走啊。剛吃完飯就睡覺不容易消化,噢對了,你還沒告訴我哪兒不舒服呢。有沒有覺得想排泄的地方和以前不一樣了?”


  “……”


  轉眼入了梅雨時節,江南的梅雨總是來的綿長而無盡,望不見終點。空氣裏到處充盈著濕意,仿佛動輒便能擠出水來。


  然而眼下卻成了植物飛速生長的最佳時令,它們在濕暗的土壤裏拚命紮根,吸取養分,等待著時機拔地而起,長成參天大樹。


  暴雨從昨天夜裏一直持續到晚飯後,齊笙點起蠟燭,托著腮坐在案邊發愁。若是再這麽沒完沒了的下下去,不曉得會不會把屋子淹了。況且眼見著家裏糧食也不多了,再過幾天怕是隻能啃地瓜。地瓜不易消化,不知道那位吃不吃得了。


  她想著,抬眼去看倚在床頭看書的魏千影。隻著中衣的他,長發未束,五官俊朗。微垂著眼少了幾分淩厲,倒像個賦閑的王爺,橫豎都是被人伺候的主。


  像是察覺到什麽,魏千影閑閑的將目光從書卷移到齊笙臉上,問:“姑娘還預備看多久?”


  “……”齊笙輕咳幾聲,覺得麵上十分過不去,遂道:“你又如何要盯著我看?”


  “這話應當我問你。”


  “公子若不看我,焉知我在看公子乎?”


  “有沒有人說過你強詞奪理?”


  “那倒沒有,從前我師傅常誇我伶牙俐齒來著。”齊笙望著裙擺說的一本正經,再看向魏千影,後者那雙漆黑不見底的眸裏竟隱隱有絲笑意。


  這人笑了?


  騙人的吧。


  齊笙揉揉眼睛,驚覺一滴豆大的水滴毫不留情麵的滴在她的前額。


  她詫異的抬頭,瞬間整的顆心沉了一沉,屋頂漏了……


  魏千影放下書卷看著齊笙手忙腳亂的找來木盆接水,奈何雨實在太大,不一會兒功夫就接了足足小半盆雨水。


  他撫了撫額角,有些好笑的問她:“你是打算一晚上守在那裏,水滿了便倒,倒了再接麽。”


  齊笙愣了愣,天經地義的回了句:“不然呢?”


  她抱著膝蹲在盆邊,臉上突然浮現出痛心疾首的神情:“唉,從前有個大木桶還能省事點。早知道前些天說什麽也不借給隔壁卉丫頭了,真是自尋麻煩。”


  齊笙自顧自的碎碎念,一抬眼隻見魏千影已下了床站在自己麵前。


  “你幹嘛?”


  “修屋頂。”魏千影繞過她,熟門熟路的在角落裏取了工具就要出門去。回頭看見齊笙滿臉震驚的瞪圓了眼睛問:“你怎麽知道我放在那裏?”


  魏千影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大概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的意思,然後打開門,走進蒼茫的夜雨裏。


  “可是外麵在下雨……”齊笙話還沒說完,早就不見了魏千影的身影。


  她沉默了一會,突然跟著衝出屋外,對著屋頂上的白影大喊:“別指望我給你付工錢啊。”


  對方背影一滯,繼而心無旁騖的補屋頂,全然懶得搭理齊笙。


  “靠,這麽冷淡。態度好點的話,我還是可以幫你免去幾副藥錢的嘛……”


  齊笙小聲嘀咕著,末了,話全都被雨水澆的濕透。


  她靜默的站在雨裏,全身亦濕了個徹底。尤其是雨水順著眼睫滴進眼睛裏,酸脹的幾乎無法睜開。


  她望著屋頂上的魏千影,突然就覺得天大地大,眼裏隻剩下了那個人的背影。


  她獨居三年來,屋頂漏雨早就見怪不怪,甚至有一次夜裏是抱著木桶睡著的。所以她討厭穀雨,討厭空氣裏揮散不去的潮濕水汽,那讓她感到心力交瘁,而又無可奈何。


  而今終於有那麽一個人,肯冒著夜雨為她修葺那惱人的屋頂。她卻無比深切的明白,那個人不過是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他和她,隔著比整段穀雨還要漫長的荒蕪。


  且今生今世,都無法逾越。


  當然,她也沒想過跨越這道鴻溝。


  那樣太累,人活著不過圖個吃喝玩樂,不必沒事瞎折騰自己。


  隻怕是獨自一人久了,眼下方才意識到也許過日子還是得找個伴。她今年一十八,是該嫁個尋常人家,好好相夫教子。


  城南謝大娘上回還張羅這事來著,趕明個兒可得好好去問問。到底是終身大事,馬虎不得。


  齊笙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的胡亂想著,突然意識到自己沒撐傘,連忙抱著手臂進屋去了。


  所以等到魏千影回頭的時候,看到的不過是無邊無際的肅殺夜雨,全然尋不到那個佇立良久的姑娘罷了。


  “所以你到底打算在那裏抖到什麽時候?”魏千影看著站在屋子中間的齊笙,微微蹙眉,眼底有些倦意。


  齊笙咬了咬唇,心說她也不想啊,天知道屋頂漏雨把軟榻給淋了個濕透,眼見著是睡不了人了。


  這些天她都將床讓給魏千影,自己在榻上胡亂將就。這下倒好,屋頂是修好了,總不能讓她睡地上。


  “在下瞧著這床睡兩個人亦不過分,姑娘可是怕清譽受損?”魏千影斜斜看她一眼,直將齊笙看的心跳如擂鼓,呼吸難自持。


  雖說知道江湖之人一向不拘小節,可也沒見過這樣開放的。和未出閣的姑娘躺一張床上了,還讓那姑娘如何嫁人?


  不過自己好像也不是一般姑娘罷了。齊笙左思右想,抬眼看看魏千影又看看自己的裙擺。


  這個人長得這麽好看,她似乎也不吃虧。


  就在她要放棄掙紮的時候,突然聽見魏千影淡淡道:“若為清白所擾,姑娘大可不必。橫豎姑娘已留宿了在下這些時日,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說出去到底要被人猜忌。不妨身正不怕影斜,清者自清便是。”


  這話聽著冠冕堂皇,實則是在勸她破罐子破摔。反正兩人都睡一間房了,什麽事都沒做過說出去旁人也不信,不如胸懷坦蕩,迫於無奈睡一張床也不是什麽要緊事。


  齊笙尋思著真是有理,索性穿著衣服就爬上了床。


  她將整個人埋進被子裏,隻剩下一雙黑白分明杏眼轉來轉去,婉轉似遊龍。


  她看魏千影麵無表情的站在床邊,不由心虛問道:“你幹嘛?”


  “你睡裏麵。”


  “不要。”睡裏麵多不安全,萬一夜裏有個什麽事,不見得還能穿牆逃走。雖然她覺得這事發生的可能性委實微乎其微。


  “方才我屋頂未補的嚴實,夜裏怕是還得修補。你且睡裏頭,省的吵醒你。”他說著,俯下身便要掀開被褥。


  齊笙嚇得連忙往裏頭挪,直到魏千影氣定神閑的合衣躺下,她還是忍不住抬起頭問他:“你真沒修好?”


  魏千影隨手滅了蠟燭,淡淡回了句:“睡吧。”


  “……”


  齊笙重新躺下,這才意識到被那人耍了,偏偏又奈何他不得。


  屋裏一片無盡的黑暗,有微弱的光透過紙窗探進來,莫名讓人心安。外頭雨聲如鼓點,不知怎麽竟覺得格外動聽。


  齊笙睡不著,望著房梁發了會呆。不一會兒身邊便傳來那人平穩的呼吸聲,怕是已經見了周公。


  她小心翼翼的翻了個身,閉上眼,無聲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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