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齊笙第一次遇見魏千影是在雨水充沛的五月。
彼時,她正深一腳淺一腳的行走在大雨滂沱下的泥濘裏。
她剛給鄰鎮王家的大黃牛接生回來,沒想到路上天色說變就變。好在懷裏的診金豐厚,讓她頗為滿意。
也許可以多買幾本翰墨齋的戲折子,還能去醉仙居好好犒賞自己一頓。不過吃食吃了便吃了,終不能長久,不如添些謝馥香的胭脂回來才值當。
她胡思亂想著,一不留神好死不死的腳下一絆,繼而好死不死的發現了躺在路邊的男人。
密集的雨水早已將男人一身血汙衝刷的幹淨,依舊不難看出此人受了很重的傷。
齊笙半提起裙擺小心翼翼的蹲在男人身邊,小小的油紙傘瞬間隔離出一方清淨。
這人長得可真好看啊。
她在心底暗暗感歎,要是就這麽死了怪暴遣天物的。於是伸出手在男人眼前晃了晃問:“這位兄台,我看咱兩有緣,不如我救你一命如何?”
男人不說話,唯一的變化大抵就是從目不轉睛的望天變成了眼也不眨的看傘。
興許是個啞巴,是聾子也有可能,或者又聾又啞。
齊笙毫無邏輯的推測著,覺得也實在是可惜,不死心的探手在男人身上一陣搜索,看有什麽值錢的物件足夠支付他的藥錢。畢竟他傷的這麽重,若是弄回去結果死了,總不見得還得讓她倒貼棺材錢。
幸而老天有眼,此人是個金主,光脖子裏那塊玉就值不少錢。
齊笙大喜,最後從男人腰間摸出一塊銀鑄的牌子。觸手冰涼,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魏…千影……你的名字?”她費力讀出銀牌上的字,茫然的低頭去看重傷的男人。
隻見他了無生氣的眸子動了動,繼而陷入昏迷。
刹那間雨突然大了起來,肆意的席卷了天地。
三日後。
爐子上文火熬著小米粥,濃稠的米香溢滿了整間屋子,透著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繾綣。
齊笙百無聊賴的倚在桌邊嗑著瓜子,閑閑的說:“魏公子,該換藥了。麻煩你自個兒把上衣脫了吧。”
她說完一邊將手中瓜子放下,一邊轉身去找傷藥和紗布,最後靜靜地打量著魏千影寬衣解帶的模樣。
手指纖長,好看的緊。隻是這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的性子要改,沒事板著一張臉,不是沒童年就是假正經。
齊笙這麽想著,一不留神就問了出來:“唉,我說你這人怎麽不愛說話呢?如果是因為沒童年,我就不怪你了,畢竟挺可憐的。要是假正經,那你這性子還真是不招人待見。”
魏千影手上動作頓了頓,麵不改色的說:“童年確實沒有,正經卻是真的。”
“誒?”齊笙愣了愣,抬眼去看他。後者早已閉了眼靠在床頭閉目養神,顯然懶得搭理她。
她突然覺得心裏癢癢,後悔那日見他腸子流出來,好心替他撿起來塞回去。
如今看來,真是多此一舉了。
不知是齊笙醫術高明,還是魏千影內功委實深厚。總之眼瞅著才幾天的功夫,他便能下床小範圍活動,堪稱醫學界的奇跡。
因著原先的衣裳早已不能蔽體,魏千影眼下穿的灰色袍子是齊笙翻箱倒櫃找了老半天才尋到的。說是從前師傅的衣裳,先湊合著穿穿,總比赤身裸體的滿屋子晃悠來的強。
從這姑娘嘴裏說出來的話,總要自動過濾了方才聽得入耳。
袍子是小了些,他隻好將袖子鬆鬆垮垮的卷起來,露出一截手臂,被齊笙連誇一下子年輕了好幾十歲。
隻是她渾然不知,他如今亦不過二十有七而已。
魏千影坐在桌邊,目光沉沉的看那霧氣升騰後手忙腳亂下麵的齊笙,記憶又回到那日穀雨。
分明是一心求死,卻被這人多管閑事。偌大的天地不走,偏偏要撐著傘在他身邊蹲下,一臉無辜的問上一句,不如我救你一命如何?
不知怎麽,那張原本隻是平淡安靜的麵容瞬間變得鮮活明亮起來。
直到她遲疑著念出他的名字,他突然覺得那顆被大雨衝刷的逐漸冰涼的心髒被一雙無形的手溫柔的聚攏,捏好,再一次在胸腔中汩汩跳動。
他想起來了,很多年以前的滔天火光中,似乎也有那麽一個聲音一遍遍念著自己的名字。
且那聲音淒曆沙啞,至今不敢忘卻分毫。
十七年前,魏家蒙受滅頂之災。仇家殺盡所見魏氏中人,最後用一把火毀屍滅跡。
十歲的魏千影被仆人藏在米窖方才逃過一劫,卻依舊逃不出火海。眼見那燒焦的橫梁向自己倒來,隻得絕望的閉了眼。末了,終是被一雙溫柔如許的手推出險境。
而魏母就此被攔腰壓住,口中鮮血染紅了素淨衣衫。
他驚恐的想要奔回相救,卻被魏母厲聲喝住:“千影,不許過來!如今你是魏氏一族唯一的血脈,我要你親眼看著生母如何葬身火海,族人如何被仇家滅門。這些你都記住了嗎?”
年幼的魏千影緊抿著唇,臉色慘白,衝天火光將他烏黑的眼倒映的明明滅滅。回旋的風中隻聽得他一字一頓的答道:“記住了。”
“你要記著,今日所見種種慘象,他日必要一一加諸仇家,為我魏氏枉死的三十七人報仇。否則這三十七條人命將會化作厲鬼,日日夜夜擾你不得安生。魏千影,你可明白?”
魏母的聲音越發駭人,想來是忍受著極大的痛苦,最後竟真如九幽修羅前來索命。十七年來,在他淺薄的夢境裏反複出現。
自此魏千影三字再非尋常姓名,而是生生被他的母親用生命化成了詛咒。他背負著整整三十七條血親的性命行走在萬丈深淵邊緣,一不小心摔下去,便是粉身碎骨。
十七年來,他學會握刀,學會殺戮,學會刀尖飲血,刀下骸骨堆積如山。身上的枷鎖卻將他壓的無法喘息,魏氏傾覆的大仇未報,魏母所言字字血淚始終在他心頭縈繞。
那恨意深入骨髓,焚心煮骨,不死不休。
而今他終於有理由選擇忘卻,不曾想生死一念之間,還是聽到那女子低聲喚他姓名。
他閉上眼,曉得自己再一次求死不成。
也許是他這一生罪孽深重,也許是魏氏滅門之仇一日未報,他便不能休息,還得站起來,撐著這破敗身軀投身那永無止境的殺戮中去。
直至賠了身家性命,方能寂滅於天地。
隻因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死亡意味著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