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轉眼我已接手醫館三月,也就是說,六叔不辭而別也有三個月了。
在此之前,我從沒想到過那天晚上的蠟燭是他為我剪的最後一支,爐上燉著的蘑菇湯是他為我熬的最後一盅。
不過好在大部分時間裏我都沒有那麽想念他,因為我知道我有足夠長的時間等他回來。
他歸來,我敞門迎之;若不歸來,我才不去找他。
可凡事終究有個例外,比如此刻我背著藥簍進山去尋吳十一,委實就想念六叔想念的緊。
蒼天有眼,整個吳家除了我爹,我最怕的就是吳十一。
不知道是不是看慣了生離死別,吳家人普遍和氣,十分好說話。
除卻我爹是長子,又是吳家現今的當家人,嚴肅刻板一點也能理解。剩下就隻有吳十一最讓人難以捉摸。
我雖背地裏喊他吳十一,但按輩分來說,他是我爹最小的弟弟。所以就算隻比我年長六歲,見了麵還是得規規矩矩尊一聲十一叔。委實怪異得很。不過想到我上頭還有八個兄弟姐妹比我更怪異,也就不是那麽難以接受了。
要說這吳十一這個人,沒什麽不好。
獨自一人在後山任勞任怨種草藥,說的出每一種藥材的藥效用處。從沒仗著自己長得好看就隨便拐個姑娘上山,平日裏的樂趣無非就是看書下棋喝茶。
就是逢年過節一大家子聚在一起搓麻將行酒令的時候,他還是獨自一人捧著書坐在角落,倘若不想看書就索性閉目養神,總之是不屑於加入我們一群俗人的行列中的。
放眼整個吳門,也就七姐在的時候和他時有話說。想來人以類聚,兩個同樣被冠以天才名號的人聚在一起,他們的世界,我這輩子都沒法理解。
是以我十分怕和吳十一獨處,不說話怕他覺得我俗不可耐,說了話又怕他發現其實我真的很俗。每每不得已和他交談的時候都覺得如坐針氈,比小時候我爹抽背醫書還難熬。
他吳十一要是雪山頂上的白蓮花,我就是那路邊蓬勃生長的狗尾巴草。
他風霜高潔,我迎風擺動。
老實說我有時也私底下稱他為白蓮花,不過一般人不知道。
吳老八說這叫一物降一物,人活在世上總會遇到一個人和你八字不和,見麵就犯衝,看到他就怕。偏生這個人躲都躲不掉,要是走了不少彎路最後相愛,那還算運氣好的。運氣不好,一不小心在那人手上嗝屁了,隻能怪你倒黴。
吳老八的話素來隻能信一半,但等到後來他為了一場幻境永遠留在了千尋塔下,我才知道原來他說的是對的。
命裏的劫數,說不得,逃不得。隻有受著。最後是生是死,全憑造化。
不過我的情況比較好解決,這輩子不可能和吳十一相愛,那就隻要提防著不要哪天被他殺了就成。
好了,扯得有些遠。
眼下我來找吳十一實在是迫於無奈。鋪子裏的當歸黃芪賣斷貨,隻好千裏迢迢跑來求白蓮花討著藥材回去。
畢竟賺錢事小,誤了方圓百姓吃藥才是罪過。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是吳門醫館最善良的老板娘,沒有之一。
後山風水極好,神韻靈秀。滿山的奇樹異花疏影斑駁,暗香浮動。
要說哪一天吳十一在此處羽化登仙,我也是信的。
遠遠瞧見吳十一掩在翠竹林後的屋子,心就忍不住怦怦跳了起來。我咽了口唾沫,輕聲叩門而入。
屋內點著熏香輕煙嫋嫋,唯獨不見吳十一。案上茶盞尚溫,可見是離開不久。
我放下藥簍繞到屋後,果然看見他坐在院子裏的躺椅上閉目養神。手中醫書蓋在膝上,麵容澄靜,無端讓人止了腳步。
他就是這樣的能力,莫名令人敬畏,無奈何的駐足在他所劃定的圈子外。即使憧憬,即使崇敬,還是隔著一步之遙。
“平安?”
“啊?”我回過神,發現吳十一已經睜開眼不輕不重的望著我,又像是透過我望著不明確的某處。
“十一叔,你醒了。”我囫圇開口,說完立馬覺得後悔。人都和我說話了,不醒難不成是夢遊嗎。
我摸摸鼻子,忙接著說:“鋪子裏的當歸黃芪賣光了,我來取些。”
吳十一點點頭,起身朝我走過來,身後成片的翠竹襯得他身上白衣越發清俊不凡。
真不愧是朵白蓮花。
“除了當歸黃芪,還缺別的嗎?”我跟著吳十一進了屋,聽他這麽一問不免愣住。好像是還有味藥材快要售罄,不過是什麽來著,白芷還是茯苓?也許是人參,這麽說來靈芝也有可能。
見我低頭沉思不語,吳十一頓了頓說:“是不是紅花?我算算日子,也快了。”
幹,原來是紅花。
我小雞啄米的點點頭,恭恭敬敬接過他遞來的幾大包藥材一一放進藥簍,尋思著一會兒趕緊溜之大吉。
沒辦法,一見到他我就渾身不自在。
隻聽到身後吳十一不緊不慢的說道:“下回把缺的藥材名稱寫在紙上,不容易忘。”
“是是是。”
“……”
“那十一叔沒別的事,平安就先走了。”我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不敢與他對視,半天聽到他輕輕“嗯”了一聲,轉身就要走。
還沒出門,就聽見他又叫了我一聲,平安。
靠,幹嘛啦,老娘很忙誒,你知不知道鋪子離不開人啊。你知不知道我一個上午不開鋪子,會少賺好多好多銀子啊。
我在心底誹謗完,不動聲色的回過頭衝他微笑:“十一叔,怎麽了?”
“這個,你帶回去吧。”他說著,彎腰在桌下一撈,竟抓了個毛茸茸的東西放在案上。
我嚇了一跳,看仔細了才發現是隻比手掌略大一些的狸貓。睡眼朦朧的睜著一雙圓眼,腦袋也是圓的,瞧得人心裏歡喜的緊。
吳十一微微蹙眉:“怎麽,你怕貓?如何嚇成這樣。”
“沒有,我以為你抓了隻野豬崽讓我帶回去孝敬我爹。”我說完立馬捂住嘴,這下完了,又暴露了我俗人的本性。
不過好在吳十一並不在意,他自顧自說道:“前兩天在林子裏見到它,不知怎麽傷了右腿,索性就抱回來給它上了藥。我這裏種的草藥多,養著它不方便。”
說著,他抬起頭淡淡的看我一眼,“我尋思著小姑娘應當喜歡,你若方便,就拿去養罷。”
我被他看的心頭狂跳,上前將案上的狸貓揣進懷裏調頭就跑,出了屋才想起回頭衝他喊了聲“多謝十一叔”。然後一溜煙的下了山。
感謝老天,在他眼裏我這個侄女還是個小姑娘,而不是根狗尾巴草。
我抱著懷裏的小狸貓回到山下的醫館裏,一路上這小東西都乖的很。哪裏知道剛將它放下,就飛速鑽到了帳台下的縫隙裏,怎麽喊都不肯出來。
我趴在地上臉幾乎要貼到地,隻能看清它一雙黑暗中發亮的圓眼,實在是心力交瘁的很。
不是說傷了右腿嗎,怎麽動作這麽迅速。不是會裝的吧?難不成是暗戀吳十一,想方設法留在他身邊?不對啊,那它剛剛就應該不樂意跟我回來才對。
我咬咬牙心說總不能讓它一直待在裏麵,嘴裏一邊喊著“咪咪”,一邊直起身想找根棍子試試運氣。沒想到剛抬眼就看到一雙黑色靴子站在身後,我愣了愣,慢慢往上看,看清了來人身上穿著的暗紋箭袖墨袍。腰間冷冷清清掛著一把佩刀,莫名讓人感到壓抑。
男子麵容雖冷卻難掩俊美,眼底略有青痕,看起來已有許久不曾睡的安穩。
最讓人不安的是他渾身上下散發出的淡淡血腥味,那是常年在死人堆裏打拚才有的,一般人聞不出來。我雖然醫術不精,好在也是吳神醫的後人,故而對這種氣息熟悉得很。
看了半晌隻覺得脖子也酸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姿勢有多麽糟糕。連忙輕咳一聲,不動聲色的從地上爬起來,將手上的灰在裙子上撣了撣,然後抬頭衝他笑了笑:“店裏有安神藥,少俠可要來一副?”
男人打量我許久,終於動了動涼薄的唇說:“一碗千燈便好。”
足足有三個月不曾有人對我提起過千燈茶,因此在聽見那幾個字的瞬間,內心還是不受控製躁動起來。
不安,矛盾,隱隱的透著期待。
關於千燈茶的一切記錄,我早已在裏屋堆放的厚厚一疊《千燈劫》上爛熟於心。
我知道,我要等的人來了。
這將是我接手吳門醫館以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客人。盡管見麵方式不盡如人意,甚至還有點丟人。不過沒關係,人來了就好。
我雙手微微顫抖的閉了鋪子,領男人進了裏屋,關上門窗點起一支紅燭。
六叔說,有些故事是見不得光的。
燭光幽幽,將男人輪廓分明的五官修飾的更加深邃。他看我的眼神像撒了把碎冰,令人胸口發緊。
我低頭把新沏的竹葉青推到他麵前,故作鎮定道:“千燈茶尚要煮些時辰,少俠不妨先說個故事。”
說完,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平靜的望向他,自報了家門。
“洛水,吳平安。”
“扶風,魏千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