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慣了別家掌柜的嘮叨自傢伙計不幹活,這嘮叨自傢伙計太勤快的到是獨此一家了,花坊是掌柜的從去世的老掌柜手裡繼承的,這一轉眼斷斷續續的又開了數十年。
掌柜的自己也老了,年輕時掌柜的也娶了妻,後來妻子讓日本鬼子壞了身子,不堪其辱,三尺白綾懸樑就撇下掌柜的去了。
掌柜的也沒有再娶,到老了覺得孤寂,見來福這個外鄉人老實,便雇來做了夥計,也好做個伴,嘮叨些往事。
想來也是因了膝下無子,來福雖是夥計,掌柜的也給操辦著成了家討了媳婦,三年前來福喜當爹有了女兒,掌柜的開心壞了,對這個小妹仔是疼惜無比。
閑來無事就讓來福把女兒領到花坊逗著玩,人到老年,雖無妻無子,倒也享盡了天倫之樂。
來福本是父母早亡沒了家逃荒至此,遇到掌柜的慈善,在這青城安了家落了戶,嬌妻俏女都有了,哪裡還不肯對掌柜的感恩戴德,心頭早把掌柜的當成了自家爹爹。
早上天不亮就到花坊,晚上月上樹梢了才肯回家,日日不脫空,將這花坊替掌柜的打理的井井有條,生意不說火旺,也讓這一家子吃穿無憂了。
「哎,有祿爹,我曉得這麼做,待我收了花就回,秀琴在家做好了飯等著,您隨我一同回去,待用過了飯,我再送您回來。」
來福聽到掌柜的開口便放下手裡的花剪摸摸後腦勺嘿嘿一笑,今日開敗的花多,需要細細的修剪了去,免得讓客人見到了心裡不悅。
「我與你李叔約了一起去聽淮揚文戲,路上便一起兌付點得了,你早些回家,不必理我。」
掌柜的扔下手裡的賬本,揉揉眉心躺倒在搖椅上輕晃,年輕時就耐不住性子看這些,現在更耐不住性子,翻看了兩頁就覺得頭昏腦漲。
算算日子來福的女兒生辰快到了,掌柜的想看看花坊的錢夠不夠置辦酒席。
「總要吃些東西的……」來福笑著低聲反駁,倒沒敢讓掌柜的聽太清。
「哼哼。」掌柜的用鼻腔哼了兩下,算是回應了來福,搖椅又晃了幾下后,掌柜的再次開口道:
「莫忘了給念老闆送過去幾株紅玉,免得那院子里失了生氣……夫妻雙雙把馬上,碧蹄踏破板橋霜。你看那殘月……」
來福直起腰板來聽掌柜的的唱腔,掌柜的愛聽戲,興緻來了也會拿捏著嗓子唱上兩句,但似這般說著話便唱了起來的情景便只有提到青城角落裡住著的那念老闆時才有,唱詞也只有西廂。
「有祿爹,那念老闆真是個唱戲的大家?」
來福等掌柜的唱完后才一臉好奇的問著,來福記憶力掌柜的是沒什麼脾氣的,但就涉及到念老闆時,才會動些火氣。
念老闆是掌柜的自北平城郊偷偷接來的,還記得那年,有場極大地雪,來福隨了掌柜的去北平城訪友,路上遇到了被紅衛兵破四舊捉起來的念老闆。
印象里初見那念老闆時,他骨瘦如柴,面色蠟黃,已經被紅衛兵折磨的脫了像,卻還在咿咿呀呀的唱著戲,嘴裡的血隨著唱戲時嘴角的開合緩緩下流。
那一日來福第一次見掌柜的有脾氣,直到住進了客棧,都還是臉色鐵青,不言不語,也不進食。
也是那一日,從不爽約友人的掌柜的提筆言辭懇切的給友人寫下了致歉信,而後拿用來會友的錢賄賂了看守念老闆的紅衛兵連夜帶念老闆回了青城。
來福有問過掌柜的緣何,掌柜的只說來福沒趕上好時候,沒見過念老闆最紅時候的樣子,若見過了,也就出手相救了。
來福不懂戲曲,也不懂掌柜的的情結,但他知道掌柜的慈善,便當掌柜的又做了一件好事罷了。
自那日起,念老闆就住在了青城裡,一個僻靜無人的角落裡,來福應掌柜的要求,時而也給送過去一些花花草草,掌柜的說念老闆住的偏僻,得有些花花草草的,才有生氣。
一開始來福也會替念老闆清掃一下衛生,後來被念老闆無端的說了幾句,掌柜的就不讓他清掃了,只是送花。
「哼……哼!念老闆紅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裡玩泥巴呢,小兒無知!」
果然,在聽到來福對念老闆的『質疑』后,掌柜的氣的直哼哼,罵了來福一句無知后,竟賭氣別過臉去不再理來福。
「嘿嘿」來福見掌柜的生氣了,也不著急,咧嘴一笑就繼續做著手裡的事,他知道掌柜的不是真生氣,這儼然成了他們『父子』間的一種遊戲。
「有祿爹。」
來福在將所有的花盆搬進花坊后,站在一排排花架前,有些抱慚的輕喊了掌柜的一聲。
「何事。」
「僅剩的那幾株紅玉,今日沒留神都賣了出去,您看一會兒去念老闆那兒,帶些什麼?」
「還有些什麼?」
「有幾株綠蠟馬上就要開花了,送過去倒是能養些日子。」
「那便送過去。」
見來福收拾好了一切,掌柜的起身到門口,將門口的牌兒翻過來,把寫有『打烊』二字的一面朝外亮著,看了看天色將黑,掩了下衣領,雙手插袖往外走去,行了兩步又回過頭看著往推車上裝綠蠟的來福開口囑咐道:
「來福,花送到了再看看念老闆是否缺米糧,若是缺了,明日再送去。」
「知道了,有祿爹您慢點。」
來福應了一聲,見掌柜的轉身離開后,上前鎖好了門,插好了擋板,推著車就往念老闆
有些人喜歡吃,有些人喜歡喝,吃些稀奇的東西,喝潤嗓子的雪梨膏。
這念老闆喜歡銀子,說老祖宗喜歡銀子,所以就喜歡戲迷們打賞銀子,從不收日本人推行的錢,也不收大洋。
好在原本戲迷們想來看戲也是揣了銀子去換日本錢才趕來的,如今聽念老闆唱戲倒也省事,直接給銀子,省了跑那日本人開的銀行這一段路。
說起這念琪念老闆,也稱得上是個奇人,念老闆來歷未知,沒錯,除了他自己,誰也不知道他是哪裡人氏,人們只知道他是當初兩黨內戰爆發時北漂的流民,雖是男兒身,卻比北平最紅的頭牌姑娘還多幾分神韻。
後來被當時在北平唱戲的戲班子張家班班主收留,學唱戲做了戲子,只唱旦角兒,無論是楊貴妃還是虞姬又或那些聶小倩崔鶯鶯之流,都能演繹活了,這古都里也不知有多少男兒在暗自傾心,奈何這念老闆生的再美,他也是個男兒身子。
後來,他便那麼自然而然的紅了,原本只是個三流戲班子的張家班,也沾他的光一躍成了北平各大茶樓子的座上賓。
老班主也就順勢把戲班子扔給了他,自個兒在幕後享清福去了,念老闆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接手了張家班也不嫌名字土,繼續用著,老班主也被他伺候著,安心當著張家班子的老太爺。
如今是北平淪陷后的第五十三天,季秋時節。
日本人的當權者早在一月前就下令讓日本軍官停止對北平市民的燒殺掠搶,偽滿政府需要的是對北平的長久統治,不是一座被殺光燒盡的空城。
這期間一些重要的資源和財富已經被暗中通過東北運送回了日本本土,仲秋時日本人讓江朝宗做了偽北平市政府的市長,方便他們對北平的統治。
這段時間,日本人掌控各大錢莊大力推行了日本政府和偽滿政府的貨幣,民國的貨幣體系奔潰,沒多久,北平的大部分市民就習慣了這一切,拿手裡的銀子換了日本人的貨幣就可以繼續生活。
被敵寇的統治,讓大部分北平市民為了忘記恐懼而選擇麻醉自己,酒樓,勾欄瓦舍,戲園子是這些人常去的地方。
有血有肉誓死不降的國人每天都對著日居住區,維持會,自衛團等地做自殺式襲擊,但每成功刺殺一次日本人或漢奸,都會遭到日本人對普通市民的瘋狂撲殺。
百姓們活過了今日,不一定能活過明日,你永遠都不知道下一刻讓你死亡的原因是什麼。
所以這個時候手裡還有些銀子的人,都在瘋狂的揮霍,這也是日本人願意留下那些妓女和戲子在北平的原因。
那些鈔票,他們想要多少就能印多少,日本人真正需要的,是那些紙張換來的真金白銀。 ……
台上人唱戲,台下人聽戲。
那最近戲台,賞戲最佳的位置,一位身著青色長袍,面容俊美,器宇不凡的男子正背脊挺直的坐在太師椅上看著台上的戲,右手隨著戲曲的節奏有規律的敲打著扶手。
在他的右手邊,坐著一位同樣雄姿英發的白袍男子,但從這位男子所坐太師椅后挪半步,時不時還要張望四周,面色微緊的狀態來看,應該是那認真聽戲的男子的下屬一類。
果然,就在白袍男子又一次下意識張望四周時,那青袍男子丹唇微啟,吐出一句話來,
「皓漾,不用那麼緊張,且安心聽戲。」
「我有在用心聽的,不過書睿你有沒有發現,那台上的,我聽旁的人講喚作念琪的角兒,似乎像是那信家的念哥兒,同樣出落的俊俏,名字里又同有一個『念』字,很難讓人不心懷疑惑。」
被叫做皓漾的白袍男子聞言回過頭來輕輕一笑,看著台上即將唱完這一折戲的念老闆道。
「我看就是了,不會錯的,一會台上戲罷了,你去遞上拜帖求見,用我的本名。」書睿回皓漾話時語氣雖然盡量放的平靜,但收進袖口裡緊握的左手卻出賣了他此時的情緒。
內心的愉悅、緊張和情怯與多年前的記憶交織在一起,讓他的臉色有些潮紅,苦苦追尋多年的幼弟信守執化名念琪就在眼前的台上唱戲,記憶里那個哭著鬧著要隨阿姐一起嫁入第五家的孩子,如今已然生的亭亭玉立。
「好啊,我也是多年沒有見過念哥兒了,甚是想念。」皓漾點點頭應了下來,而後獻寶似的拿出來一張摺子,遞過去在第五書睿眼前晃了一下又拿了回來。
「早有準備?」
「本就有打算這次來拜訪一下這位北平城的名角兒,看能不能發展成黨國在這邊的線人,沒想到這念老闆還是一位故人。」
第五書睿聞言點點頭不再說話,許是自己關心則亂,這種事本就是副官要提前準備好的。 ……
張生:長安下第心慚愧,難得小姐草橋來!
崔鶯鶯:蝸角虛名何足貴?與郎君布衣粗食也稱心懷。
張生:小姐說話真可愛,以前之誤俱釋開。
崔鶯鶯、張生:夫妻雙雙把馬上,碧蹄踏破板橋霜。你看那殘月猶然北斗依,
可記得雙星當日照西廂……
「好!唱得好!」
「念老闆!」
「再來一個!」
說話間,那念老闆扮的崔鶯鶯與班裡夥計一起唱出了戲詞的最後一句后,躬身向台下為他歡呼的觀眾行了一禮才緩緩挪步去了後台。
與此同時,在念老闆紅唇里吐出最後一個字的那時候,姜皓漾隨著第五書睿起身開始鼓掌,待念老闆的身影消失在台上去了後台后,姜皓漾對著第五書睿輕點了一下頭,不理會周圍還在熱情高漲中的觀眾,從旁的入口也進了後台。
叄
「念老闆,那門外來了個公子。」
丫鬟小棋端了一小碟枇杷果進了後台放在梳妝台上,在拿一個小銀湯匙旋著刮枇杷果的皮時漫不經心的提了一句。
小棋如此行徑不是不對念老闆的事情上心,而是自打念老闆紅了之後,每日里來上門求見的公子就沒有斷過,一開始小棋還會特意來稟告一聲,後來念老闆拒絕的次數多了,小棋也就不再理會那些上門的公子了。
今日也是念老闆剛唱了一折戲,小棋給送些潤嗓子的枇杷果來時見門外有一極美的公子多瞅了兩眼才在為念老闆剝枇杷果皮時順口提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