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舊事如煙(下)
眼前這個憔悴而蒼老的母親,雙手掩面,鬢角蒼白的發垂落下來,隨著她身體的顫動抖動著。
和她一起顫抖的,還有夏小虞貼身的大口袋。
她甚至能夠聽到鹿鳴的啜泣聲。昏黃的燈光將這一切襯托得十分朦朧,她想自己的母親。
在很小的時候,她也很愛自己的母親。夏夫人長得美麗,那時候也很問頭。她的童年很快樂,在她認識沈一之前,她跟母親的關係也是很融洽的。
鹿鳴貼著夏小虞的身體不停地顫慄,不斷地用嘶啞的聲音提醒夏小虞:「快走,快走。」
鹿鳴一定是不想繼續待下去,她的聲音裡帶著深深的哀求。
夏小虞把手伸進胸前的口袋,捏住鹿鳴小小的身體一點點向上提,她看不了這般絕望的悲愴,她的心就像是掉進一汪冰冷的池水,寒冷而且壓抑。
「求求你了,帶我走,別讓我出去,求你了。」鹿鳴懇求著夏小虞,用她從未有過的低聲下氣。
「鹿姨,鹿鳴沒事,您放心。」喉嚨乾澀,砂礫一般的聲音把夏小虞自己也嚇了一跳。我她把鹿鳴提到手心上,捧給面前這個絕望而脆弱的母親看。
鹿鳴的媽媽看著夏小虞,眼裡充滿了驚詫和疑惑,她盯著夏小虞的雙手,紅腫雙眼睜得很大。
正當夏小虞準備解釋點什麼的時候,手心裡不安分的鹿鳴徑直跳到了地板上,怕她摔傷正準備起身追她的時候,加班的鹿伯伯正好回來了。
鹿鳴瞅准鹿伯伯開門的縫隙,連蹦帶跳又滾又爬的從門縫裡跑了。
夏小虞立刻起身去追,慌慌張張地和鹿伯伯撞了個滿懷,急忙道歉又道別,飛一般地跑了。
夜色很黑,墨一樣黑。
夏小虞在外面兜兜轉轉了很久,一直沒找到鹿鳴的蹤跡。
直到夜色很深了的時候,她才在樓下的小花壇里發現了她,她坐在花壇邊的瓷磚上,賭氣不理夏小虞。
「鹿鳴,她很痛苦,」夏小虞頓了頓「也很愛你。」說出這樣的話,對於年少時的夏小虞來說很困難,如果不是看到那個女人哭得那麼凄慘,她從來沒想過原來一個人還能哭得那樣肝腸寸斷。
如果不是剛才那一幕,她或許也不會覺得母愛這個東西真的那樣厚重而深刻。
可是鹿鳴還不能理解,她昂起頭看夏小虞,很不友善。
「她的愛就是將她先天不足的孩子置之死地嗎?這不是母親,是殺人犯!」鹿鳴扯起嘴角,雙手叉腰,「我不要這樣的愛。」夏小虞看著她,一時之間無言以對,在她身邊坐下來,瓷磚有些冰涼。
「你媽媽哭得那樣悲傷,你就沒一點心軟嗎?」夏小虞用手指輕點著她的頭,就像老師教育不聽話的學生。
「夏小虞。」鹿鳴坐下來,沒有回答好友的話,她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空,自顧自地說道:「我想我是恨她的。如果我也生有殘疾,她同樣會毫不留情地遺棄我,她對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讓我完成她的夢想,過她想過的人生。但我不是家雀,我的人生不需要任何人的擺布。」
「所以,你就離家出走了?看著她痛不欲生,然後品嘗報復的快感?」夏夜裡的風還是有點涼,夏小虞的聲音也有點涼:「鹿鳴,在你心裡種下如此深刻恨意的,一直以來就只有你自己,也只能是你自己。」
這句話即使夏小虞對鹿鳴說得,其實也是她對自己說的。她也很彆扭,在面對自己媽媽的時候,這一年多她表面上一副冷酷的樣子,可是心裡卻越來越難過,越來越悲痛。
「夏小虞,在你心中種下如此深刻偏執與悲傷的,也一直都是你自己。」鹿鳴冷笑了一聲,「只可惜你沒有恨人的勇氣,所以你放過了你媽媽,卻一直沒放過你自己。」
他們兩個人就在漆黑的夜空下相互對視,沉默了好久,突然兩人共同迸發出狂烈笑聲,自嘲一般的。夏小虞從鹿鳴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脆弱的,偏執的,倔強的。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鹿鳴微笑著對我說,月光斑駁地散在地上,彷彿碎了一地的水晶。
直到回家開始打理行裝,氣氛有些壓抑和尷尬。她嘗試著緩解氣氛,但是氣氛還是回不到最初的樣子。
夏小虞思索再三,想了一個緩解氣氛的辦法。
她把攝影機拿了出來,調好焦距,提議幫鹿鳴留個影:「等你變大了,會不會想念現在的你呢?」
「好啊。」鹿鳴嫵媚一笑,爬上了陽台上的一小盆綠蘿,坐在藤蔓上盪了起來。她用手指卷著長發,紅色的裙擺起起伏伏,那樣子就像綠野仙蹤里的小仙女,夏小虞找准機會按下了快門。
「小虞,你和誰說話呢?」是母親的聲音,夏小虞怕被發現忙囑咐鹿鳴藏起來,鹿鳴就藏在那盆綠蘿後面。
夏夫人毫不客氣地推開門,並沒有敲門。
這時候身後突然傳來喵的一聲,一直橘色虎斑花紋的大貓從陽台上跑了進來。大貓在陽台上踱步,賊賊地審視著整個房間,舔舐它鋒利的爪子。
「沒……沒什麼。你聽錯啦。」夏小虞傻兮兮地笑,目光卻始終盯著大貓,它在地上踱來踱去,鼻子緊貼著地板。
你又不是狗,聞得出來嗎,夏小虞腹誹著。貓是十分饞滑的動物,她有些擔憂鹿鳴的安全,瞥了瞥綠蘿後面的小紅裙。
大饞貓不負所望嗅到了鹿鳴所在,朝著那盆翠色慾滴的綠蘿撲了上去,鹿鳴神色大驚,一個趔趄摔在了陽台里的玻璃板上。
大貓靈巧地爬上陽台的花架子上,一個翻身用爪子把鹿鳴壓在地面上,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找不到一丁點破綻。
「大貓。」夏小虞喊道,只盼這隻大肥貓手下留情。夏小虞的叫喊嚇到了它,大貓一口把鹿鳴吃進了嘴裡,她嚇得一身冷汗,撲過去卡住大貓的脖子,痛得它狠命撓自己。
人命關天,夏小虞也顧不得那麼多,她騰出空閑的左手伸進了大貓的嘴裡,大貓的牙齒刮著她的皮膚有點疼,很快她的手上就出現了好幾道鮮紅的傷口。
但她想趕緊把鹿鳴救出來,動作變得瘋狂而且不顧一切。
還好在大貓的口腔深處摸到了鹿鳴的裙擺,否則保不齊今天要給大貓開膛破腹了。她抓著裙角把鹿鳴從大貓嘴裡拉出來,背對著母親,眼疾手快地把她掖進睡衣里。
回過頭就看見母親一臉震驚地望著她滿面疑雲,似乎她做了什麼奇詭的事情。
「你的手……」這時夏小虞才注意到她的手被大貓的牙齒劃了幾條重重的血痕,很疼火辣辣地疼。
「你……」母親還準備說話,夏小虞害怕她發現鹿鳴,立馬截住了她的話頭。「媽,好啦,我沒事。你快回去睡覺吧,我也要睡了。」
夏小虞半推半搡地將她鎖在了門外,大貓這次倒是很聽話,自己跑出了夏小虞的房間,似乎是被嚇到了,母親也被嚇到了。
她一直在門外敲門,情緒很焦慮。
夏小虞不知如何回應,索性關了燈,蒙上被子。手上粘兮兮得沾滿了大貓的口水。過了一會,敲門聲止住了,世界恢復安靜。
「夏小虞,對不起。害你又和你媽媽生氣了。」鹿鳴趴在夏小虞的枕頭上,懨懨地說,她剛剛受了驚嚇,現在乖得像一隻小白兔。
「沒關係的,快去睡吧,明天晚上就要出發了。」夏小虞靜靜地安撫她,把她捧上了特製的小吊床上。
她看著頭頂晃晃悠悠的吊床,心中雜感,「鹿鳴,等我們從沙漠回來,你就回家看看吧。」
鹿鳴從吊床一側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重重地點了點頭。「真乖。」夏小虞笑著從吊床底下頂了頂她,夢境也變得美好起來。
所有的事情慢慢都要解決了,自從鹿鳴變小以後,如何照顧瞬間變小的閨蜜就變成了她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什麼沈一,什麼賭氣,慢慢地好像就沒那麼重要了。
其實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跟母親的關係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慢慢緩解的。所有的誤會和誤解,即使冰凍三尺,在這一瞬間又在慢慢消融,
香甜一覺,她睡得很熟。懷著對雪域高原無比的憧憬,為出發做著最後的準備。
原定是晚上七點的飛機,可沒想到中午的時候夏小虞就被禁足了。上一次享受這個待遇還是一年前的時候,為了不讓她見沈一,為了讓她上母親準備好的學校,他們把夏小虞鎖在家裡,日夜守護。
再一次被限制人身自由,夏小虞變得崩潰起來。
如今又是為了什麼?她開始變得歇斯底里!明明同意了沙漠的率慈寧宮,難道又要反悔?一種深深的挫敗感從頭到腳襲擊了她,她十分憤怒,在房間里四處尋找鹿鳴無果,就更加挫敗。
沒有人可以說話,夏小虞在房間里摔摔打打,不吃不喝,肆意哭鬧宣洩著自己的不滿。
可是沒有人離開,母親、父親還有家裡幫傭的阿姨。都好像看不見她一樣,任她哭鬧和發瘋。
午飯時間剛過,家裡來了客人,是夏小虞的母親找來的。
他們一起坐在客廳里,夏小虞和母親一排,那個穿著白大褂的陌生人坐在另一邊。夏小虞一腔怒火,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臉色。
「小虞,這是周醫生。」夏夫人溫柔地為女兒介紹著,她聲音很輕,好像害怕嚇著孩子。
「夏小虞是嗎,你好。」周醫生的聲音很好聽,長得也很帥他沖夏小虞微笑。「我有些事情想問你,可以嗎?」
「不可以。」夏小虞撇了撇嘴:「你憑什麼來問我,我又沒病!」他職業性的微笑讓夏小虞聯想到了心理醫生,不。夏小虞可以確定她就是心理醫生。
那醫生還是笑,並不為夏小虞的言語所累,「聽說你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在說什麼呢?」
夏小虞懶得理他,一言不發。任你神功蓋世,我不接招總行了吧。她想用沉默解決一切。
「不想說也沒關係。那你能告訴我,為什麼每天把食物偷拿回房間,然後再切成塊存起來嗎?」他拿出了一包切碎的肉粒,米飯粒,麵食,乾果,還有水果丁。
雖然其中很大一部分已經變質了,但夏小虞仍舊認得出來——這都是她給鹿鳴處理過的食物,為什麼會在這?為什麼變質了?夏小虞背後微微冒汗,整個人也有點眩暈。
夏小虞繼續沉默,這一次是真的無話可說了,她腦子嗡嗡的。難道見鬼了?可是子不語怪力亂神,她一向不太信鬼神。
「小虞,你鹿阿姨給我通過電話了。她說你告訴她,鹿鳴……鹿鳴還沒有死。」夏夫人看著夏小虞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吐出每一個字,生怕刺激道女兒敏感的神經。
可是鹿鳴真的沒有死,就在昨晚她還和自己一起聊天,一起睡覺。
「這些天,你常常對著空氣說話,微笑,做鬼臉,還偷偷藏食物回房。昨……昨天……你還那麼奇怪。」夏夫人的話斷斷續續的,她臉色蒼白,眼睛瞟向夏小虞受傷的左手。
「我知道,」夏夫人嘆了口氣,看了看周醫生咬了咬嘴唇繼續說,「自從沈一一家離開江城之後,你情緒一直不穩定,又恰逢前些日子鹿鳴出了車禍,你的情緒一下子崩潰我能夠理解。」說著,她的聲音就有點哽咽。
夏小虞十分煩躁,她口無遮攔起來,「不是你們想的那樣,鹿鳴真的沒有死!她只是變小了,離家出走了而已。我害怕嚇到你們,所以才隱瞞至此的。」
所有人都看著夏小虞,如同看一個瘋子。
夏小虞急了,她起身沖回房間,「鹿鳴!鹿鳴!你快出來。」她翻看了小吊床,書桌,抽屜,卻始終不見鹿鳴的影子。她只有找到鹿鳴,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
可是無論怎麼找,都找不見那抹紅色的身影了。
夏小虞有些害怕,她不怕鹿鳴是魂靈,她只怕自己真的是個瘋子。「鹿鳴——鹿鳴!」她在房間里大聲叫喊,平日里那個跳脫鮮艷的紅裙子再也沒有出現。
「這是妄想症。」那個帥氣的醫生走到夏小虞身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夏小虞皺著眉頭避開了這種眼神,她厭惡這種悲憫的神情。
「所以你說我是瘋子咯?」她針鋒相對。開什麼玩笑?
對了,她還有證據。夏小虞想起曾經為鹿鳴拍的照片,她迅速找到了單反相機,迅速搜尋前一晚的照片。
找到了!「你們看。」話音剛落,夏小虞整個人仿若墜入冰窖,照片上是一盆蒼翠而美麗的綠蘿,安安靜的擺在陽台的花架子上。
沒有小人兒,也沒有鹿鳴。她抱著單反,頹唐地坐在地板上,眼神直直盯著前方。為什麼?
她開始思索、梳理自己的回憶。在學校第一次遇見鹿鳴,他們一起約定去沙漠履行,一起聊天,她帶她回鹿家。一切都那麼真實,難道她應該質疑自己的記憶嗎?
「孩子。」夏夫人跪下來做到夏小虞身邊,輕輕撫摸著女兒的肩膀。「鹿鳴三個月前出了車禍,葬禮上你也在,你忘了嗎?」
葬禮?車禍?夏小虞的腦袋一片空白,太陽穴針扎一樣的疼起來。
她開始自言自語起來:「鹿鳴……你在哪呢?是我真的病了,或是你本就是那個世界的精靈,你在看著我嗎?或是,你不辭而別,今後都要將我一個人遺棄在這個世界上了么?如同沈一不告而別,把我一個人遺棄在路上,任我如何苦惱都不會再回頭牽起我的手一起走。」
「可是鹿鳴,你可不可以不要走,是你說,說好的一輩子少一天,少一個時辰都不算是一輩子。二十多年來,我除了你,一無所有,求求你留下來。至少……給我一個真正的告別。」
夏小虞哭了起來,嚎啕大哭,她小時候性格內向命案,不僅沒什麼要好的朋友,還常常被人欺負,唯獨就只有鹿鳴跟沈一兩個好朋友。
夏夫人將女兒的頭摟在了懷裡,如同懷抱一個嬰兒。母女之間多日的隔閡,在一瞬間不攻自破。
夏小虞覺得母親的懷抱很溫暖,很安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