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舊事如煙(中)
周末回家,夏小虞琢磨著怎麼說服老媽同意她去新疆沙漠。
思來想去都沒有很好的注意,她跟夏夫人間的不合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因為她想去父母準備好的高中去上學,她還有個很要好關係的同學。
夏夫人以為女兒早戀,所以給了那個男孩一筆錢,讓他離開了江城。雖然她沒有強迫夏小虞上她不喜歡的學校,但是這件事還是讓夏小虞很是生氣。
但如今的世道,沒有金錢支持,什麼都做不了,別說出去旅遊了,連頓肯德基都吃不起。孫悟空是逃不出如來佛祖手掌心的,鹿鳴不明白這個道理,她在五指山下被壓了五百年,起來還是要繼續鬧天宮,卻不肯屈尊帶那一頂緊箍。
思來想去,當時的她還是去找了家長要支持,
「媽,我想去西藏。」一口飯哽在喉嚨,美味的竹筍菌湯也沒了味道,飯桌不應該是你來我往的戰場,白白辜負了美食。
夏夫人抬起頭,她夾了一筷子粉蒸肉放進夏小虞白花花的碗里,短短的手指很圓潤。
「讓她去吧,都這麼大了。」半躺在椅子上的夏爸爸搶先開了口,她對女兒一向更加寬容,沒有妻子那樣苛刻。
夏小虞沒說話,只是端起碗擋在嘴邊,眼巴巴地瞅著母親,心中打起了腹稿。
「出去散散心也好。你若是立馬就要去,我可以替你給學校請個假。」
母親如此善解人意,竟令她有些感動,眼裡微微有些發紅。
「這孩子。」夏夫人輕輕埋怨了一聲,用手撫了撫夏小虞額頂的發,「你長大了,有什麼願望我和你爸都會儘力滿足你的,再過幾年我們恐怕也為你做不了什麼了。」
夏夫人很少如此動情,驚喜之餘夏小虞心中不乏酸澀,她畢竟還是老了嗎。夏小虞從未想過,那個和她針鋒相對,強勢專橫的女人也會慢慢衰老。
眼中的茫然暴露了她的力不從心,她再也不能把自己鎖在家裡,把我從商場眾目睽睽之下揪著耳朵拎回家,也不能再以一種高傲的姿態決定夏小虞的人生。
或許一個家庭中,擁有著深刻血緣的兩個女人之間,總會有一場戰爭。
「有時間去看看你鹿阿姨吧。」夏夫人悠悠地開口,她知道夏小虞同鹿鳴交好,除了這樣的事情是必須要去看一看的。
夏小虞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他想到房間里那個呼呼大睡的小人兒,不知道應該作何表態,她喝著湯,支支吾吾地應下了。
夏爸爸把自己的寶貝相機交給夏小虞,讓她多拍些照片,開開心心的。
一件大事就這麼輕易地塵埃落定。
她跟鹿鳴馬上就可以去旅遊了,這次夏夫給她報了最好的旅遊團,還給了她富足的零花錢。
想到可以脫離學校里逼仄的環境,夏小虞不是不開心的。可是臨走之前,她還是要去看看鹿鳴的母親,必要的話也會勸鹿鳴回家。
她對鹿鳴的母親心懷又愧疚,她知道她本該早早地將縮小版的鹿鳴劫持回鹿家,但我卻沒有。
最重要的原因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如此荒誕的事情。
鹿鳴縮小了十倍,現在正在她的口袋裡小憩,正常人都不會相信這種故事。而且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說服鹿鳴,在察覺夏小虞的背叛以後,以鹿鳴的性子必定逃之夭夭,與她死生不復相見。
但是該做的事情,還是必須要做的。
在夏小虞的糾結與躊躇中,她逐漸離鹿家越來越近,鹿鳴在她貼身口袋裡睡得香甜,時不時還打個滾,蹭得她整個人都痒痒的。
她腦海里心緒肆意飛揚,她想到了很多。她想起了學校里那個跟她關係很好的,叫沈一的男孩子。
那個男孩子生得很白凈,為人也很溫柔。他們之間很單純,單純的就像沈一的白凈一樣。
可是自從夏夫人知道夏小虞跟那個男孩子走得很近之後,她就開始處處限制夏小虞的人身自由。
她替夏小虞在江城的一家私立高中報了名,但是夏小虞抵死不從。死活就是不出門,不上學。
為了避免事情鬧大,夏夫人最終妥協了,她同意夏小虞一份普通的民辦高中上學,沈一就在那個學校裡面上學。
就當夏小虞以為自己的戰鬥即將成功,老媽終於妥協的時候。她發現沈一搬家了,退學了,整個人消失得乾乾淨淨,再沒有一絲痕迹。
夏小虞她並不是因為痛失愛情而難過,儘管夏夫人一直堅定地這樣認為。她難過瘋狂的是,她沒有自由,沒有朋友,同樣也沒有屬於自己的人生。
她覺得自己就是一枚棋子,等待著成年然後聯姻。
所以從那天起,她跟夏夫人的關係就降到了冰點。
她嘆了口氣,一抬頭已經來到了鹿鳴家門口。
夏小虞摸了摸口袋,她不知道這樣算不算背叛鹿鳴,她並沒有打算把她交出去,只是想帶她回家看看。
或許看到了憔悴悲傷的父母,鹿鳴會自己改變心意也說不定。她為自己的籌謀感到滿意,她胸有成竹地敲響了鹿家的門。
開門的是鹿姨,幾個月未見她竟蒼老了許多,眼睛紅腫像桃核,原本瘦弱的身體如今更是單薄,即使無風,也顯得搖搖欲墜。
美夢初醒的鹿鳴明白了此時的處境,她待在口袋裡報復性地狠狠咬了夏小虞一口。
「小虞,你來啦。快進來做。」鹿姨招呼著夏小虞,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和鹿鳴軟糯的語調如出一轍。
她輕輕地抓住夏小虞的手,蒼白乾瘦的手上青色的血管突兀的跳脫著,刺激著夏小虞的大腦。
「謝謝你……還來」話未完,淚水就先滴落了下來。夏小虞不知所措,突如其來的淚水讓他有些發懵。
她只好撫著鹿鳴母親的背輕聲安慰,一時間感覺她就像個孩子。
過了一會,夏小虞開始動搖了。她覺得不論鹿鳴現在變成什麼樣子,她的前橫母親都應該是愛她的。
儘管她現在變得令人很難理解,可是作為母親,應該都能理解的。
「鹿姨,鹿鳴她,其實——誒喲!」鹿鳴猛地咬了我一口,話到嘴邊不得不咽下了。
「你跟鹿鳴她關係特別要好,她一直很恨我,對不對?」
「怎麼會呢,雖然你們之間有爭執,但畢竟血濃於水,畢竟……」彼時夏小虞年紀還小,不過十幾歲的少女。她自己同自己母親的關係還是很脆弱的,又哪裡有什麼本事去知道別人家的親情呢。
所以她安慰人的言語笨拙又蒼白,並沒有起到什麼特別好的作用。但是作為旁觀者,看到別的母女之間的矛盾和相處,她心裡其實有點難過。
轉頭再想想自己跟夏夫人,好像也是這樣。只是她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她失蹤了、消失了,夏夫人是不是也會這樣悲痛。
鹿鳴的母親又抽泣了一會,然後她揮揮手打斷了夏小虞,人在極度脆弱和悲傷的時候總有著強烈的傾訴慾望,「有些事你不知道的,」她緩緩的講述著,波瀾不驚,似乎一切都與她無關。
「鹿鳴有個哥哥,那時候我剛結婚,激動地孕育著自己的孩子,我是那麼期待他的降生。我在他的身上傾注了滿滿的心血與希望,可是那個孩子有先天性痴獃,兩歲了不會說話不會走路,連哭聲都是弱弱的,連眼珠都不怎麼轉。」說到這,鹿鳴的母親頓了一下,她的聲音木木的,眼神十分空洞。
然後,她緊接著說:「我初為人母卻遭受到這樣的打擊,我幾乎每天都在想,是不是懷孕的時候做錯了什麼,或者我上輩子犯下罪孽今生要來償還。」
夏小虞曾聽說,鹿鳴的哥哥在一次發燒中夭折了。可夏小虞卻不置可否,現在醫療水平這麼發達,一個發燒沒那麼容易夭折。
大家說,那個孩子即使勉強長大,也無法生活,鹿鳴的母親只是做了許多父母在絕望中都會做的事。
聽到這些話,夏小虞只感覺道徹骨的絕望。雖然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無可厚非。但我們畢竟不只是動物,不能任由同伴在身側奄奄一息而無動於衷,至少我們還能悲憫和同情。
「自從鹿鳴知道了這件事,她一直在怪我,我知道她恨我。但我又何嘗不恨自己,再怎樣,我都是一個母親。」那女人繼續哭著說道。
她的哭聲越來越大,震得人耳朵疼:「我十月懷胎,鬼門關里走一遭生下來的骨肉,我也捨不得。這些年我常常夢到那個還未長大的孩子,他沖著我哭,絕望地看著我。」
「就像當年,他渾身燒的滾燙,不會說話,就在嘴裡嚶嚶地嗚咽著,在我懷裡滾來滾去。滾了一會就累了,在我懷裡就那麼睡過去了,再也沒有醒過來。我記得他的眼睛,絕望而渴求的。」
「這麼多年來,那個孩子當年所受的痛苦無時無刻不千萬倍的放大而加諸在我身上,不過也正是因為這樣的痛苦,讓我感到些許的心安。」她語調沒有太大的起伏,只是臉上的淚水撲簌簌地往下掉,提醒著夏小虞這個女人的悲傷。
「可是最近,」鹿鳴的母親抽噎了一下,「最近我常常夢見鹿鳴,夢裡她對我十分冷漠,厭惡之情都寫在臉上了。這些年,她一直都是恨我的,哪怕到現在,她還是不肯原諒我!」
情緒逐漸激動,她攥成拳一下下擊打著自己的胸口,咬著嘴唇,發出嗚咽聲,在我面前徹底崩潰。
夏小虞想安慰這個狼狽的母親,但開口卻詞窮。
她繼續哭訴道:「你也一定在怪我,為什麼不放鹿鳴去追尋她的夢想。可是她想做的是什麼?戰地記者?她要去西亞,去非洲,去沙漠……那是些什麼樣的地方啊!我只要她安安穩穩地陪在我身邊!」
」二十年前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這二十年來我把所有的心血都放在了她的身上,換來的卻只有她的恨意!可我還是愛她呀,但我最後,還是失去她了。」
最後她撕心裂肺地說:「哪個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