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水牛死了
對阿龍說的話其他人都沒當回事,早飯後我跟著小姨他們去了乜北的小舅舅家。因為大舅計劃今天由我帶路要去走訪村裡的幾個長輩。一上午我帶著大舅接連走訪了好幾戶人家,大舅拎著的一個袋子里裝了肥皂、砂糖、香煙、蘋果等。一般一戶人家要麼給一塊肥皂,要麼給一紙包砂糖,再或是給一個蘋果。關係好的另外再加上一包飛馬牌香煙,特別好的可能會把飛馬換成牡丹或者上海牌香煙。就這樣,跟著我大舅跑了整整一個上午。等我回到家,看到我父親臉色僵硬,四姐也坐在一旁一言不發。以前遇到這種情況時我從來不敢問我父親是怎麼回事,這回倒是他先開了口。問道:「昨天夜裡,你們是誰給牛添草的?」
四姐:「是我。」
我父親:「老巴子家的牛也是你們加的草嗎?」
四姐:「不是我們,我只是給我們家的牛加草了,沒給別人家的牛加過草。」
「還有誰給牛加過草?」
「英俊加過,但他是今天早上加的」。
「他都給哪幾頭牛加了?」
「除了我們家的,他還給另外兩頭牛加了草。」
「當時你們都看到他加草了嗎?」
「看到了,我們就在他眼前,看著他加的。」
「老巴子大爺家的牛吃英俊喂的草了嗎?」
「吃了,但好像和以前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了,他家的牛肚子里有鐵釘子了,它是怎麼吃到鐵釘子的呢?」
「鐵釘子?這個我不知道。」
我父親轉頭朝向我,說:「你知道嗎?」
我直搖頭,說道:「什麼,牛吃到鐵釘子了?這個我也不知道。」
我父親:「你們去睡覺時帶釘子去玩了嗎?」
我:「沒有,釘子有什麼好玩的?」
我父親:「沒什麼好玩的,你們不是還經常玩『篤釘子』嗎?」
「篤釘子」是一種鄉下孩子玩的遊戲,只能在雨後初晴時玩,正是地上的泥土濕而非濕、干而未乾之時。幾個小朋友每人拿著一根大號鐵釘,大家都依次站在起點向外拋射釘子,釘子拋出去后落地時如果倒了,此投無效。如果釘子扎進泥土時站立,則可以從釘子站立處與拋射處劃一根或直或彎的連續線條進行連接。一投釘子站立則進行二投,直到釘子沒有站立時交由另一個投手進行。但是不同遊戲者划的線條不能交叉。當一個人的線條已經完全包圍另一個人的線條時獲勝,遊戲結束。
這種遊戲有一定的危險性,村裡的一個男孩就曾經在一次遊戲中飛釘插傷了同村一個女孩的眼睛。好在當地民風淳樸,既沒有當回事,更沒有賠償一說。只是之後這個女孩長到要談婚論嫁的年紀了,一隻眼睛明顯有點缺陷,即便戴上了一副黑框眼鏡還是能看得出來。於是她自己攛掇父母要去當年的那個男孩子家提親,非要嫁給他不可。她的父母倒是很講究,既不想舊事重提失了信譽,更是因為當年的那個男孩後來考上了大學,再提這事可能性幾乎為零反而丟了面子,那個男孩子就是我的二哥志國。所以我父親的疑問並不是多餘,因為村裡小男孩子的口袋裡裝有幾根洋釘的,可能性還是有的。
我父親離開后,我的心裡七上八下。也許僅僅出於好奇,我一個人悄悄的跑到南頭牛場,這裡已經圍滿了人。公社的獸醫陳德男已經收起了工具。陳德男,50多歲的人了,長的不高,肥肥胖胖。雖然是個獸醫,正因為是個醫生,衣服乾乾淨淨,大背頭總是油光鋥亮。更重要的是他有輛自行車,整天遊走在各村各戶為牲畜治病。所以既吃著百家飯,還拿著工資,當然是農村人羨慕的對象了。陳德男與我家沾親帶故,每次他來到莊上,我家也是臉上有光的。
陳德男對隊長阿龍說:「救不了了,還是抓緊殺了吧。」
阿龍緊緊跟著陳德男,說:「怎麼就救不了了呢?」
陳德男:「肚子里有大洋釘,幾根說不好。」
阿龍:「怎麼可能呢?牛肚子里怎麼會有大洋釘呢?」
陳德男:「這你別問我,你可以報告公社革委會或者讓大隊基幹民兵過來查一查。」
阿龍:「那是必須的。」
陳德男:「不過要殺那可就得抓緊了,現在牛還有氣,牛血能放得出來。再晚一步,那就不好說了。」
阿龍還不死心,跟著陳德男的後面問道:「我說陳先生,真的沒法治了嗎?」
陳德男:「這還能有假,要是能治,我還不給你們治嗎?」說著,陳德男和我父親打了聲招呼,抬腿跨上自行車走遠了。
這時老貓湊到阿龍身邊來,問道:「怎麼樣,殺嗎?」
阿龍回頭一看是他,氣呼呼地說:「就知道吃,能不能想點好的?」
「還想什麼呀,沒聽剛才陳先生說的嗎,好不了了。」
「怎麼就好不了了呢?」
「得,你別在這問我了,還是追上陳先生去問問吧。你看,他也是剛走,還沒走遠。」
「問什麼問,問他也還是那句話。」
「哪句話?」
「殺了吧,還得趁早。」阿龍有點不耐煩了,說道:「殺吧,不殺也沒用了。」
聽到這句話宏圖、清明、老貓、西頭平、東頭平等幾個小夥子,連忙上前開始準備殺牛。
下午隊上通知各家各戶去南頭領取分的牛肉,就這樣隊上少了一頭耕牛,全村人春節的餐桌上多了一道大菜。
沒過多久大隊、公社的調查組全都來到了村裡。因為階級鬥爭必須「日日講,月月講,年年講。」有階級就有階級鬥爭,有階級鬥爭就有階級「敵人」。這頭牛死得蹊蹺,很有可能就是階級「敵人」搞破壞才死的。可階級「敵人」在哪裡呢?對此我不明白,反正在我的世界里,不管有沒有階級「敵人」和階級鬥爭,這個春節我吃到了一般年景怎麼也不可能吃到的牛肉。
但是因為在這前夜我家有上海來的兩個親戚、四姐和我四個人最有可能接近老巴子家的牛,我家自然而然成為調查的重點。大隊民兵營長和公社革委會的幾個人一下午加上晚上都在對我們四個人進行問話,連晚飯都是在我家吃的呢。我表姐、表哥都出生在上海工人階級家庭,絕對地根紅苗正,「工人階級是農民階級最可靠的同盟軍」。調查組的人甚至認為,他們是完全出於對農村、農民的熱愛才不辭辛苦地從上海回鄉過年的,他們對農村、農民甚至對水牛都有著樸素的無產階級感情,這個感情甚至於也在對我們這些親戚之上,所以他們很快就被排除了嫌疑。我四姐是公社文工團員,平時最大的責任就是大力宣揚社會主義好、人民公社好,那也不可能是她。至於我嘛,不僅歲數小而且表現也好,無論如何也達不到階級「敵人」的杠杠,更主要的我是一張白紙呀,身上連一點瑕疵也沒有。最後調查的結論是,這件事一定是階級鬥爭的表現,但階級「敵人」不在我們四人之中。日後,這筆帳還是記到了我父親的頭上。
今天是大年三十,照例要過了中午每個孩子才能穿上新衣服出來溜達的。但是阿龍家不僅他自己是個「虛巴子」,他的兒子樹林也是個名副其實的「小虛」。剛剛吃完早飯不久,樹林就穿了一身嶄新的過年衣服來到了我家。樹林也不說什麼,只是倚在大門口,甚至都沒跨進門來。孩子們之間情緒相互傳染的速度驚人,就是樹林在這門口一站,我和二哥的心裡也痒痒的厲害。我母親正在忙乎著中午、晚上的團圓飯菜,小哥倆就一直圍著母親拽著她的圍裙不鬆手。我母親走到哪裡,我們就一個人拽著一個圍裙角跟著她去到哪裡,意思是也要現在就穿上新衣服。也許我母親就是天生的沒性子,從來不會對兒女們發脾氣。最後實在拗不過這小哥倆,她鄭重其事地擦乾淨了雙手,進到裡屋打開大櫃,從一個包袱里取出了兩套新衣服。從上衣、褲子到白底布鞋全是嶄新的,小哥倆樂滋滋的穿上新衣,跑出門追趕樹林去了。就這樣,我和二哥也像樹林一樣,在士林家門口站了一會兒,什麼也沒說。士林就穿著嶄新的衣服,去到建安家門口靠了一下,同樣什麼也沒說,建安也穿上了新衣又去奮發家門口站了一會兒。不大會功夫,全庄的小孩子全部穿上了嶄新的衣服出來了。
但是不管身上穿著什麼,我們心中惦記的永遠是遊戲。今天幾個小夥伴玩上了「紙刮子」。當地出品的火柴盒上都印有漂亮的圖案,火柴用完后,孩子們就會把火柴盒上的圖案撕下來積攢起來。「紙刮子」這個遊戲就是幾個小孩,每人像猜拳一樣,看誰出的火柴圖案紙數量多就由誰先玩。玩家稍稍把火柴盒紙摺疊一下,然後便使勁的往地上一摜,倒扣過去的紙刮子可以收入玩家囊中。沒有倒扣的,可以給你一次徒手掀風的機會。不管掀起了多少紙刮子也都交換玩家,以此類推。遊戲中有的小孩故意拖延時間,等待起風希望憑風借力。其他的孩子當然就有意見,於是打架在所難免。
這一天,我與士林正是因為這些事爭吵起來。農村的小孩子一般都不太拐彎抹角,上手快是他們的共同特點。我和小夥伴之間的打架次數倒是不少,可印象中就從來沒有贏過。但是這沒有關係,該出手時就出手。我與士林根本沒有在意此刻我們身上穿著的將是明天過年的衣服。平常怎麼打架,今天照樣。掰胳膊、摟大腿一如平常。突然「噗嗤」一聲,士林一隻手摟住我的褲管,把我的褲管撕成了兩半。我一看自己的新褲子成了這樣,頓時「哇哇」大哭起來。我也顧不上打架輸贏了,抹著眼淚馬上跑回家去。我母親見到這個樣子,也是氣不打一處來,連忙打了我幾個屁股蛋子。還能怎麼辦?我母親只能放下手上的活,趕快給我縫補起褲子來。
晚飯後全家人都圍在大桌子上沒有離開,我母親在揉面搓湯圓,因為今夜12點和明天早晨的主食都是湯圓。我和姐姐、哥哥們也沒有離開,是因為要等壓歲錢。每年的這一天,我父親都要給每個孩子包個紅包,裡面放個一兩塊錢當做壓歲錢。一兩塊錢不算多,但也能辦點小事兒,最起碼陽春三月跑去雙陽河邊吃個蓮藕、春卷什麼的是可以了。姐姐們坐了一會就要回房間了,大哥早就回去睡覺了,我和二哥本來還想堅持,只是因為白天玩耍疲勞,現在眼皮子也在打架。我母親看到這就對父親說:「孩子們都困了,明天還得起早拜年,那就早點給他們吧。」我父親這才從口袋裡掏出了幾個紅包,一個孩子一個,大家接過來高高興興的回去睡覺了。
乜家廈當地的風俗是,大年初一先是由孩子們去別人家拜年,然後大人們之間再相互走動。一般來說,一個孩子來到別人家裡,一進門的拜年語基本都類似,「叔叔、娘娘恭喜你哈」等等,也可以直接簡化為「恭喜恭喜。」然後叔叔、娘娘們會抓一把混合起來的花生、蠶豆、玉米花、瓜子等放進拜年者的口袋裡。稍大一點的會給你一支香煙,沾親帶故的也會有一兩塊錢的小紅包。以前的孩子們最喜歡的是花生,後來男孩子都只喜歡香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