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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上海來客

  候車室門口,我的小舅與中華、四姐不知在說著什麼開心的事,有時還能笑出聲來。一邊的我和二表哥中國就等得有些焦急了,不時地探頭往公路遠處張望。這時遠遠的傳來了幾聲汽笛聲,原本坐在候車室里的以及站在門外的人們全都擁進小廣場,向公路方向跑了幾步。一輛天藍色的大客車快速的駛進了小廣場,車窗里大舅媽在向外招手,大家一起圍著車窗跟著尚未停穩的大客車運動。「噗嗤」一聲,客車收了剎車,車門打開,遠方的客人陸續下車。我的大舅媽、小姨、小姨家的女兒朝霞、大兒子英俊也下了車,大家相互打著招呼。大舅則站在車側,等著梯子準備取回他們帶回來的行李。行李全部放在客車的頂棚上,一張大網牢牢的罩在大小不一的箱包上。

  一名車站工作人員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扛著一把木梯子架到車身上,試了試穩當,然後大家爭先恐後的爬上去,取回了屬於自己的行李。中華剛往上爬,大舅一把拉住了他,說:「中華,你不要上去了,你又不認識我們的東西。」大舅自己爬上去,一個一個的遞下了五六個大小不等、新舊不一、形狀不同的包包。小舅和大表哥中華來的時候已經帶了扁擔,他們就把大一點的、沉一點的包包用繩子纏到扁擔兩頭挑在肩上,那些小一點的行李則由四姐、中國和我背著。我倒不是純粹因為熱情,可能更多的則是惦記著哪個包包裡面會有什麼好吃的。我們一行人從范汊鎮南頭汽車站穿過繁華古樸的街道出了古鎮,又沿著雙陽河畔的土路,大約要步行三個多小時才能回到村子。按照風俗,大舅舅回來后的第一站,無論如何都是必須要去小舅舅家落腳的。因為當時外婆住在小舅家,即便外婆住在我家或者外婆已經故去,大舅回來的第一站依然不會改變。因為此刻小舅舅家就代表著大舅舅自己的故里,這就是風俗的習慣和力量。

  看到大舅舅、小姨回來了,乜北小隊的村民們陸續過來問候。我大舅已經從當年的一個小組長成長為上海一家國企的負責人了,與人交流是他的強項。大舅不停的給村民們奉上香煙,和年長的坐在一起說起話來半天也不挪一下屁股。大舅媽和小姨也忙著與村裡人客套寒暄,我感到此刻如果還等著大舅他們打開包袱,找出好吃的東西給我恐怕是不可能了,於是悻悻的跳過小河中的堤壩回到了家裡。

  我母親見到我回來了便問道:「大舅舅、姨娘都回來了嗎?」

  「回來了。」

  「朝霞和英俊呢?」

  「也回來了。」

  媽媽不再問什麼,而是繼續給棉被縫上護頭。護頭就是在棉被被頭的位置上額外再縫上一條毛巾或一塊白布,這樣被子蓋的時間長了即使弄髒了,只需要拆下那個護頭清洗一下,而不需要把整個被面全部拆下來進行清洗。我看到母親在做這些有些不解,問道:「媽,他們全在小舅舅家了,你還弄這個幹什麼?」

  我母親:「你懂什麼?他們晚上一定是會有人來我們家睡覺的。」

  我還是有點不解,但也充滿了期待。農村的小孩子都希望外地親戚住在自己家裡,有親戚來家裡肯定會吃得好點,就連父母對孩子們的態度也會與平時大不一樣。而且親戚也不會空手而來,這就不言自明了。

  我真的就在那一直期待著,大約晚飯過後不久,我大舅、大舅媽、小姨、朝霞、英俊在小舅舅和小舅媽的陪同下來到我家。我看到小姨的手上還拎了個包包,看上去有點沉,就暗暗竊喜感覺裡面好吃的東西肯定不少。我父親早年與大舅一同在上海工作,後來又是子舅關係,但是表面上他們之間並沒有多少的客套和熱情。彼此寒暄過後,大舅召集大人們坐在一起,他們又要開始談心了。在我的印象中,大舅每次回來總是和大家談心、做思想工作,有時一談就到深夜。我從來沒有耐心,主要是沒有這方面的興趣,所以不知他們都談了些什麼。但是這次就不一樣了,我的心裡也有著自己的小九九。那就是希望他們的談話早點結束,那麼從上海帶回來的所有好吃的東西,該拿出來就拿出來吧。所以我依偎在小姨的身旁,於是也基本聽懂了他們之間談話的內容。

  大舅:「我和小妹每月給老太太20元錢,你們兩家攤吧。」

  大舅還沒說完,我小舅媽就搶上了話,說:「大阿哥,這個怎麼攤呀?有些帳根本就不好算的。」

  小舅連忙制止道:「算什麼算呀?很多事還不是大姐做的嗎?」

  小姨:「我也聽說了,不管阿媽住在哪裡,洗洗涮涮的事基本上都是大姐做的。小嫂,這個你也該心裡清爽吧?」

  我母親:「那是我媽,我做什麼都是應該的。不管你們哥哥、妹妹貼不貼錢,沒錢我還不伺候老媽了嗎?」

  我父親一直低頭不語,他心裡明白,我們家人口多,而且又是半路從上海回到龍城,又從龍城回到乜家廈的。俗話說,搬一次家窮三年。我們這次接連搬了兩次家呀,家裡底子薄。每月上海來的這20塊錢,對於我們這樣的家庭來說,絕對是個十分重要的補充,全家人辛苦一年的「分歲」也只有100多塊錢。但自己畢竟是個女婿,有些話還是說不出口。

  大舅可能也看出了我父親的心思,伸手輕輕拍了拍我父親的手。

  我大舅:「老二,你說說,你是什麼意見?」

  我父親:「我沒有意見,怎麼都行,你們定吧。」

  小舅媽又搶著說:「不管老太太住在誰家,上海來的錢都必須先寄給我們。如果要給大姐的話,也得由我們再交給大姐。」

  大舅媽:「弟妹呀,你這是什麼意思?」

  小舅媽:「誰知道大姐怎麼對待老太太?況且大姐家也不是只有大姐一個人。」

  一聽到小舅媽說的這句話,我父親「啪」的一聲一拍大桌子站了起來,大聲地說道:「你再說一遍!那就把老太太送過來我們養,錢我們不要。」

  大舅舅、大舅媽見狀連忙過來拉住我父親,他們說:「老二,別生氣嘛,坐下說。」

  大舅舅、大舅媽、小姨心裡都明鏡似的,我這癱瘓在床的外婆全靠著我母親照顧呢。我母親每天早一趟晚一趟的,端茶喂飯、接屎倒尿、擦身子,把換下來的衣服捲起來帶走,等洗凈縫補好了再送過來。頭髮長了剪頭髮,指甲長了絞指甲。家裡有一口好吃的也要想著送過來。要不是有我母親,單單靠我那嘴奸事滑的小舅媽,也許外婆早就去了西天。

  明明知道我小舅媽爭的不是老媽而是那20元錢,可一頭是妹妹,一頭是弟媳,也把他們給難住了。而且按照當地的風俗,老人終歸是要在兒子家養老送終的。所以說,這服侍老人的每月20元錢,已經超出了金錢的範圍,裡面還有著風俗、傳統的力量。對此,大舅舅、大舅媽、小姨他們都在犯愁。

  這時小姨說話了,她說:「我看這樣吧,兩家輪流著來,一家一個月,20塊錢跟人走,阿媽在誰家錢就給誰。」

  大舅媽一聽感到是個好主意,說:「小娣,你的這個主意好。」

  小舅媽不幹了,昂著頭問道:「我們難道不能養嗎?我也沒說不養啊,為什麼要輪流啊?」

  大舅生氣地指著小舅媽說:「你住嘴吧,全交給你,要不了幾天,阿媽就得上西天。就這麼定了,輪流,錢隨人走。」

  小舅媽看大局已定,氣呼呼地站起身一個人走了。

  小姨:「你們看,這是什麼人呀?」

  小舅舅擺擺手說:「不要管她,她就是這樣的人。」

  大舅轉頭對著小舅,說道:「小鎖子,不是說你,這老婆也得管管啊。」

  小舅:「哥,你放心吧。」

  大舅媽手一揚,說道:「大鎖子,老婆要你管什麼了呀?」

  我大舅立馬滿臉堆笑的說:「哦,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大舅的小名叫大鎖子,小舅的小名叫小鎖子,大舅夫婦沒有子嗣,原因不詳。但大舅夫婦感情很好,不是大舅懼內,反正大舅總是樂呵呵的接受和採納大舅媽的任何意見。

  大舅媽伸了伸懶腰,說:「跑了一天也太累了,準備睡覺吧。大鎖子,我們今晚都在大娣這住吧。」

  我母親的小名叫大娣,小姨的小名叫小娣。我母親聽到大嫂這麼一說當然高興了,於是接上了話說:「好呀,大阿姐,只是……」

  我大舅:「不行啊,哪能呢,我們兩個必須回到小鎖子家去住,就讓小娣他們三個人住在這兒吧。」

  小舅:「我家那裡都準備好了的,全去也能住得開的。」

  大舅媽抬頭看著大舅說:「我知道你是在乎那些個規矩,我還真懶得動了。」

  最後還是按我大舅的意見辦了。大舅、小舅、大舅媽他們走後,小姨拉開包包,從裡面掏出了奶糖、蘋果、餅乾等給了我們哥仨。盼呀盼,從范汊到家裡,從早上到晚上,終於盼到了上海帶來的好吃的。

  這時我父親準備出門了,英俊問了聲說:「大姨夫,你這是去哪呀?」

  「我去隊上南頭的牛場看牛。」

  「看牛?」

  「是啊。」

  「是和牛睡覺嗎?」

  「哈哈,是和牛睡在同一個房子里。」

  「好啊,」英俊一把拉住他姐姐朝霞的手,說:「阿姐,要不要去和牛睡覺啊?」

  朝霞一甩手,說:「什麼話呀?和牛睡覺,怎麼這麼難聽?」

  英俊:「就是去看牛。」

  朝霞聽到是這個意思,一下子來了精神,說:「好呀,好呀」。

  英俊轉頭朝向我父親說道:「大姨父,你別去了,我們去。」

  我父親:「你們去?」

  英俊:「是啊。」

  我父親:「那好啊。」

  我父親轉向四姐說:「你和志強陪著他們一起去,夜裡記得給牛加點草料。」

  四姐:「好。」

  這樣四姐、朝霞、英俊和我提著個馬燈抱著枕頭、被子向南頭牛場走去。南頭牛場就是在村子南頭打穀場邊的一間房子,裡面拴著隊里集體伺養的幾頭水牛。幾戶替村集體養牛的人家輪流派人去過夜看著牛,夜裡喂喂草,也防止被小偷偷走了牛。到了牛場,朝霞、英俊圍著水牛轉轉摸摸了半天,然後大家手忙腳亂地在地上鋪上了厚厚的稻草,一個個的鑽進了被窩。一開始還東拉西扯的,不大一會兒就傳來了朝霞、英俊輕微的鼾聲。

  第二天早晨起床后,英俊一會兒爬上水牛背,裝著個策馬揚鞭的姿勢,一會兒又給牛添加草料,然後幾個人回到了我家吃早飯。大家吃著早飯說說笑笑,這時隊長阿龍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莊上的人給阿龍起了個外號叫「虛巴子」,意思就是他辦事不太穩當,懵頭巴虛的意思。正常情況下他說話還算利索,情緒稍微激動的時候就有點結結巴巴了。這不,阿龍人還沒站穩,就說上了話。他說:「不,不行,不行了。」

  阿龍的話聽得大家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父親抬起頭問道:「什麼不行了?」

  「牛不行了。」

  「牛怎麼了?」

  「牛,牛不吃草了。」

  「牛不吃草有什麼奇怪的,那就是吃飽了唄。」

  「不,不像。」

  「到底是什麼,能不能說明白?」

  阿龍憋了一口氣半天也說不出話來,最後終於冒出一句,說:「我哪知道唉。」

  我父親:「好,我現在就和你去看看。」

  說著,我父親放下了碗筷,跟著阿龍急匆匆地向南頭牛場走去。到了牛場,我父親試了試水牛的鼻息,又摸了摸水牛的肚皮,還試著餵了點草料,水牛都沒什麼反應。我父親從龍城回到乜家廈后,就養起了隊里的一頭水牛。水牛成了他勞動的工具,也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夥伴。幾年下來,他對牛的習性比一般人要明白得多。他這左試右試的,心裡已經明白這頭水牛不行了。我父親低著頭,一聲不吭地離開了牛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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