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掉糞坑了
正所謂小孩子打架不記仇。第二天一大早,我一隻胳膊上挎著小筐,一隻手上拿著個小鏟鍬出去拾狗屎。當見到同樣也出來拾狗屎的長水時,遠遠的就招呼上了,我叫著:「長水,等等我。」
長水站住了腳等著我的到來。兩個人開始在大田裡走著,一邊說著話,一邊眼睛緊緊地盯著地面,生怕錯過一攤狗屎,昨天晚上打架的事全都忘到了腦後。
當時,里下河地區的農民們種地全都是用農家肥,這還真不是意識超前,說什麼為了環保和生態那全是胡扯。用化肥多方便簡單呀,但既是買不到,家裡也是沒有錢,甚至還有些農民壓根就沒聽過、見過化肥這東西。這樣,家家戶戶都把茅房砌在屋外,用一口或兩口大缸作為化糞池用來收集糞便。大缸上搭個窄木板,要是上茅房時,男人們不怕臟就坐在缸沿上,大姑娘、小媳婦們講究一點就蹲在木板上。不過愛乾淨的有時也得付出點代價,因為走神或者木板晃動,而從木板上掉進糞缸的大姑娘、小媳婦可不是一個兩個。同時,各家也將家裡的豬圈、雞鴨鵝欄里的糞便統統收集起來。每到春天,學校還要組織學生們出去鏟草,堆積起來漚肥以支持農業建設。
漚肥池子就是在每個田疇的邊角處挖一個深深的長方體或正方體的大塘,裡面灌滿水,把鏟來的野草倒進去。一池子野草需要漚上好幾個月,這樣時間一長,野草腐爛就產生了一定的肥力。同時池子的表面有的已經固化,看上去非常堅固似的。但實際上由於發酵,這些都類似飄在水面上的浮筏。浮筏上會有很多青蛙,孩子們跳上去抓青蛙時,由於用力不均很容易造成傾覆。有一次士林就是因為這而掉進了漚肥池子里,差點淹死在裡面。幸虧發現得及時,村民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他撈上來。
孩子們放學回來或放假期間,早晨出去拾狗屎、雞屎就成了小村莊的一道風景。村裡就那麼幾條狗,狗主人為了留住這寶貴的狗屎,一般也把狗牢牢的拴在自家院子里。偶爾給狗放風,能拉在野地里的狗屎肯定少得可憐。但這並不影響大人們的催促和孩子們的熱情,日復一日地像尋找金子那樣地到處拾狗屎。因為大人們並不在乎狗屎拾的多少,他們在乎的只是孩子們的勤勞和樸實。
拾狗屎便是如此,而拾雞屎又有所不同。拾雞屎不能去大田裡找,只能去各個村莊里,在河坎子下、樹林竹林里、房前屋后尋摸。有時大人們出去拾雞屎還有一個目的,就是順便走親訪友。所以經常會看到大人們帶著家裡的一個孩子去到有親戚的村子里拾雞屎,當地的親戚見到有遠道親戚過來了,就熱情地拉進家裡做上一碗荷包蛋或者煮上一碗饅頭片招待一頓。吃完后再轉上一圈,拎著小籃子又回家了。
寒假作業是龍城市教育局統一印發的,一個作業簿上基本包含了學年所學的內容,裡面規定好了每一天需要完成的作業量。我和二哥經常是哪怕兄弟倆一起上,打架也打不過別的小朋友,可要論起學習成績卻一直是村裡孩子中最好的。放假後用不了幾天,我們的作業本就從頭到尾全部寫完了。但是真正要說作業寫得快的,士林在村裡數第一。不管是寒暑假作業,還是平時放學后的家庭作業,只要有人問起他來,「士林呀,作業寫完了嗎?」士林的回答總是一樣的,「作業早就寫完了」,可一到考試時他的那個成績總也拿不出手。久而久之,村裡人見到士林都會不懷好意的問道:「士林,今天作業寫了嗎?」士林好像缺根弦似的,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還是那樣地回答著,「作業早就寫完了。」對我和二哥的學習,村裡從老到小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由衷的佩服。村裡人見到我們也從來不用問,「作業寫完了嗎?」因為每到考試結束,考試成績一公布,小小的村子里就全都知道了。不用說,我和二哥的考試成績肯定是名列前茅的。
在我和二哥的求學階段,還沒有乜家廈的哪個小朋友們超越過我們。這不,村裡的老人們就聯想到了「抓周」的那檔子事,逢春抓的是銅錢,士林抓的是算盤,東海抓的是稱砣,而建安、我和二哥抓的都是鋼筆。這裡面到底有什麼分別,這些老人們說得的是頭頭是道,聽起來像個真的一樣。可建安念到小學五年級就因跟不上班退學回家學起了木匠,後來又改行當起了瓦匠。因為木匠有時需要一些簡單的計算,就連這他也實在是適應不了了,當然了老人們對此同樣還有別的一套說辭。
正好村子里還有不少不愛學習的小傢伙們,就這樣,一聲招呼後下午的遊戲又開始了。冬日裡小村莊孩子們的遊戲相對比較簡單,捉迷藏則是永恆的項目。我還是和長水、奮發一幫,東海、建安和士林是另一幫。大家在村裡房前屋后飛快的跑著,生怕因為自己跑得慢而被對手發現。所到之外雞飛狗跳的,有的大人們還追著我們大喊大罵,我們也全然不顧。今天我又是跟在長水身後,他是人高腿長的,跟著他跑那得多吃力呀。我們興奮地、拚命地跑著,當跑到村裡一口大糞坑邊時,長水突然向旁邊一個閃跳。我因為跟得太緊,速度又快,而且恰巧有一絲蜘蛛網迷住了我的眼睛。頓時,我感到腳下一空,「撲通」一聲整個人掉進了大糞坑裡。這個大糞坑直徑有三四米,坑深五六米,坑壁整齊光滑。好在這是在冬季,坑裡糞便不多,但也有一米多深的積水。我努力睜開眼睛,看到自己的處境也只能自嘆倒霉,但是如何爬上去成了一個最為迫切的問題。
長水、奮發等小夥伴們也顧不上遊戲了,全都趴在坑邊。
長水說道:「志強,大白天的,你怎麼也看不清路嗎,這麼大個糞坑你都能掉進去?」
我掉進了糞坑本來就很窩火,被長水這麼一說,我立馬又想起了那晚在蒲公英地里的事了。
「長水,我怎麼只要跟在你後面就會倒霉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呀?」
「上次在蒲公英地里捉迷藏也是跟在你的後面,你蹬到了我,結果我們暴露了。這次還是跟在你身後的,我還掉進糞坑了。」
「哈哈,我們一起玩了多少年了,你跟在我後面何止這兩次呀,都倒霉了嗎?我看還是你自己的原因吧。」
「反正跟著你就沒個好。」
這時建安、東海他們也過來了。
東海:「別吵吵了,光吵嘴不如直接上手。可要打架也得先把志強弄上來呀。」
奮發:「是呀,志強你快點上來吧。」
他們還一起為我鼓勁,說道:「爬呀,爬上來,你能行的。」
我只能苦笑,一個12歲的男孩子,大冬天的,穿著棉衣棉褲,站在齊胸深的積水裡,徒手攀爬五米高的光滑坑壁?我知道自救是不可能了。建安想了個主意,大家一起從旁邊的一個大草堆上拔草編織草繩。按說這個方法靠譜,但由於都是小孩子,他們編的草繩一點也不結實。別說從坑裡往上拉人了,就是單單地這樣放下去再拉上來,繩子早就散了。
就這樣,我一直泡著糞水中已經凍的瑟瑟發抖了。恰在此時村裡的一個青年人大紅經過這裡,大紅一見到這個情況樂了。
「志強,你這是怎麼了,還掉進大糞坑裡了?」
我羞得低下了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長水在一旁說:「大紅叔,還是請你幫幫我們吧,我們實在是沒辦法了。」
大紅看看大家,說道:「你們不要緊張,好在現在是冬天下面沒有糞水。現在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找個長梯子架進去,讓志強爬上來。還有一個就是找個大糞勺伸進去,把他拉上來。你們誰家有這兩樣東西?」
建安說:「我家有。我家有根梯子,可我爸肯定不能讓我拿來放進糞坑呀。」
大紅:「放進糞坑怎麼了?這是救人啊。」
建安:「我還是不敢。」
東海說:「還是我回去取糞勺吧,可是我家距離這比較遠,來回需要一點時間。志強,堅持住哈。」
我點點頭。過了一會東海扛了一個長長的大糞勺過來了,糞勺柄足有六七米長。大紅把大糞勺探進糞坑,我爬進糞勺里,大紅和小夥伴們一起往上拉,終於把我拉了上來。我也顧不得說什麼了,迅速向家裡跑去。
我母親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正在給我們做過年才能穿的新鞋呢。一下子看到我的這個模樣,也是氣不打一處來。我母親拿起鞋底就要打,也許是不捨得打我這個小兒子,也許是怕打髒了新鞋,反正鞋子舉在半空中一直也沒有落下。
我母親:「棉襖棉褲都濕了,看你穿什麼吧?!」
我母親趕緊給我脫下棉襖棉褲,又打了盆熱水給我洗了洗,然後抱著光著身子的我塞進了被窩裡,她又趕忙去洗贓衣服了。我母親洗完衣服后,在爐膛門口反扣上了兩個用鉛絲編成的大籃子,把剛剛洗好的棉襖棉褲攤在鉛絲籃子上烤上了火。
過了一會兒我父親回家了,知道了這一切卻沒有吱聲。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向來比較嚴肅,在家言語不多,有一種不言自威的感覺,但在我母親的心眼裡情況卻不一樣。我父親身高1米八,在蘇中地區那裡絕對是大高個。早年又在上海龍城生活、工作了將近二十年,作風派頭都有一些城裡人的架勢。曾經有一張頭戴禮帽、身穿風衣以上海外灘高樓大廈為背景的黑白照片,在村裡不知迷倒了多少婦女。我母親看不慣他在外和別的女人說說笑笑,回到家卻一言不語。但到底有沒有什麼事,我既沒聽說過,也確實並不知道。
我父親:「早點吃飯吧,今晚隊上在『老寒』家『分歲』。」
說著我父親就走到了裡間,給隊里由他負責飼養的水牛添加草料。我家一共有四間房,堂屋西側是四個姐姐的卧室,堂屋東第一間是廚房,最裡面的是父母和我們哥仨的卧室,但是在兩張床中間還拴著一頭老水牛。我父親在給水牛喂䓍,我躲在被窩裡不敢吱聲,生怕自己的任何一點響聲引起他的注意。
我父親出去后,我一把掀開被窩光著身子跑到爐膛門口,給自己的正在烤著火的棉襖棉褲翻了個身。這是因為我剛才聽到了父親說的話,得知今晚隊里要「分歲」。一般來說,每年這個時候生產隊都要對全年收支情況進行核算。如有贏餘則要進行分紅,因為正值年終歲尾,當地人就叫做「分歲」。家家稍微有點懂事的小孩子都會跑過去偷聽,從而知道家裡一年下來能分到多少錢。
「老寒」本名叫吳同書,因為一條腿患有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平時行走起來總是一瘸一拐的。村裡人管風濕性關節叫老寒腿,吳同書也就成了「老寒」。「老寒」家位於乜南村村口,房屋地基高出地面有五六米,一排三間草房,屋頂上真的是連一片瓦片也沒有。這樣「老寒」就有了多重的意思,他有老寒腿,成了他特定的外號,也確實是因為他的家裡貧寒。我至今也不明白,「老寒」既不是小隊幹部,本人也沒有什麼文化,為什麼村裡組織學習中央文件、召開「分歲」會議等所謂重要的政治、經濟活動,一般都選擇在他家裡進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