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抓野兔子
這天,和往常一樣,我父親又拐進了三號倉庫。進去后他隨手關上了倉庫大門。一直躲在牆角悄悄跟蹤我父親的姜科長一下了跳了出來,隨即攔住了幾個路過的工人,他們一起來到了三號倉庫的門口,姜科長抬手就「咚咚」地敲起門來。也就只是敲了幾下,倉庫大門就「吱吱呀呀」地打開了。張蘭衣冠整齊,頭髮一絲不亂,只是一頭秀髮就那麼隨意地散著披在肩上。張蘭面色平靜地站在那裡看著門外,我父親坐在不遠處抽著香煙,還在冒著煙的煙蒂都快要燙到他的手指了。
風聲很快就在廠里傳開了,也傳到張蘭家裡。張蘭的丈夫找到了廠里,追著我父親叫喊著要打斷他的腿。張蘭的父母也找到我家,和我母親說到傷心處,兩個母親一起抱頭痛哭。一天,廠長把我父親叫進了他的辦公室。
「老吳啊,你雖然進廠時間不長,這兩年的工作成績也是有目共睹的,上上下下對你的工作能力都非常認可,你當這個車間主任上上下下都很服氣。但是管上管下也要管住中間呀,很多男人都是在這個中間出了問題。我一直還在想呢,你上上下下的在上海生活工作多年,是個工人,還當上了小組長。有見識、品味高,可是怎麼就在龍城這小河溝里翻了船呢?現在出了這麼個情況,上上下下都很關注。她的老公公是老革命,還是「三八式」的,市裡、局裡上上下下領導都得敬他三分。張蘭家屬天天到廠里鬧,嚴重影響廠子的工作和生產秩序,也給工廠造成了很大的負面影響。更要命的是她那無賴丈夫,我們惹不起也躲不掉呀。你可能有所不知吧,我現在每天早晨六點不到就進廠子了,就怕上班的時候被他堵在廠門口,我這老臉丟不起呀。」
廠長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繼續說道:「老吳啊,是我這個廠長沒當好呀,我也有責任,可我這個廠長真是不好當啊。」
我父親打斷了廠長的話,平靜的說道:「廠長,你也不要這樣自責了。此事因我而起與你無關。」
「可上上下下不這麼看呢。」
「你說吧,我怎麼做才能堵住上上下下的嘴?」
「還能怎樣?」廠長話說半句就打住了。
我父親似乎明白了,說:「哦,我明白了。這樣吧,廠長,我離開廠子,你看這樣上上下下是不是應該能消停了吧?」
廠長一驚,看著我父親問道:「你真要走?」
「不走怎麼辦?難道你還有別的主意?」
「我哪有什麼好主意啊,要是有我還能這麼犯愁嗎?」
「既然這樣,還是我走吧,一走了之,一了百了。」
「你是廠子的骨幹,你要走我心疼呀。」廠長放下一直端在手上的茶杯,說道:「走了也好,走了也好。現在不是搞運動的時候,要是趕上了,你就是想走還未必走得掉呢。」
我父親站起身來說道:「我走不要緊,只是有一個請求。」
「老吳啊,我們相處一場也是還有些交情的,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給你辦好了。」
「你能辦的,我也只能求你了。」
「那你快說。」
「如果有錯就都是我一個人的錯,只是不要為難張蘭,她沒有錯。」
廠長連連點頭說道:「就這事呀,放心吧。」
我父親苦笑了一下,走出了廠長辦公室。後來張蘭自己要求辭職,老廠長慰留不成,她離開了引江廠,聽說是隻身一人去了南方。
回到家后,我父親就開始收拾東西。我母親輕輕的問道:「收拾東西幹什麼呀?」
我父親頭也不抬地回道:「回乜家廈吧。」
「才回到龍城幾年呀,就在這吧,怎麼又要回村裡去呢?」
我父親的頭壓得更低了,說:「這裡已經不是我們待的地方了,回吧,回去清凈。」
我母親堅持著說:「不管外面是怎麼傳的,我就想問你,你和那個張蘭到底有沒有?」
我父親沒有言語,是有?是無?也許有,也許無。也許精神上有,肉體上無。也許他期望著有,失望著無。
我母親儘管心裡也苦,但她就是這樣的人,特別堅強,能忍受別人忍受不了的委屈和痛苦。我父親與張蘭事發后,她幾乎是最後一個知道消息的人。一個人坐在家裡,看著眼前五個尚未長大的孩子,成天以淚洗面。但是當看到我父親回家后酒喝得更多,頭低得更低,嘆息聲也更大了。她一個字沒有問過,一句抱怨的話也沒有說過。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五個孩子的父親、自己的依賴,愛,她不懂;恨,卻也恨不起來;心疼,所有的都只是心疼。她沒有再堅持什麼,也與我父親一起收拾起行李來。
乜家廈,龍城雙陽河畔的一個小村莊。村落的東、南、北三面分別有河流、水塘、溝渠與喬港、吳庄、何家廈相隔,西側的一條鄉村土路縱貫南北。整個村子一戶乜姓的人家也沒有,不知緣何起了個乜家廈的村名。
乜家廈內還有一條小河汊將村莊分為乜南、乜北兩個生產隊。乜南小隊40多戶人家,人口剛滿200,只有李、吳、張三姓。我的家就在乜南小隊。
回到乜家廈后的第二年,我的二哥志國出生,又過了兩年我也降臨在這個叫乜家廈的小村莊里。
寒來暑往,春去冬來,日子就這麼飛快地過著。不知不覺地到了1976年,這一年我正好12歲。
這一年的春節在一月底,過了元旦,村裡的一切便逐漸的進入了過年的節奏。這天下午村口的大槐樹下,清明、宏圖、老貓等幾個小夥子牽著七八條大狗小狗,十幾個小男孩團團圍著他們顯得十分興奮。還有些婦女和女孩子們像似在為出征的將士們送行一樣,有的靠著樹榦,有的蹲在地上就那麼遠遠地看著。老貓見前來的人差不多了,與清明他們商量了一下,便招呼大家出發。
老貓:「走吧,走吧。大家記住哈,到了地方一定要跟著狗跑,使勁地追兔子。」
大家異口同聲的答應著。
里下河地區大多土質鬆軟。冬天除了少數地里長著蒲公英,大多數土地都是就那麼撂著。加上這裡水系發達,河坎眾多,倒是省了不少兔子打洞的力氣。但也正是由於這特有的地形地貌,使得兔子一旦被發現了,在這平坦如砥的曠野上,無遮無攔的很難逃脫。
我和小夥伴逢春、長水、奮發、士林等一起跟著大人們一直向西往江家廈村方向出發。一路上大家歡聲笑語,人高興,狗也歡實。不大功夫,大家就到了與江家廈搭界的小河邊。
大家全都停下了腳步,宏圖四下看了看,對大家說:「就從這開始吧。」
老貓:「好。」
話音未落,清明第一個把狗繩解開,「噓」地一聲把狗放了出去。陸續的七八條狗全都似離弦之箭沖了出去,人群也跟著狗一起奔跑起來。人們一邊跑一邊還在大聲的吆喝,狗和人群的奔跑聲、人們的吆喝聲驚動了一些藏在地窩子里的兔子。兩隻受到驚嚇的兔子鑽出洞子漫無目的跑起來,狗和人群分頭追了上去。
我也和小夥伴們分頭追擊著野兔,狗在直追,人群包抄。兔子左拐右突,人、狗拚命追趕。小夥伴們在追擊兔子的過程中不時的摔倒,摔倒了爬起來再跑。跑呀跑,當人跑得快要沒勁的當口,兔子也已筋疲力盡。
我從來也跑不過村裡同齡的小夥伴們,更是跑不過狗了,出來和大家一起抓兔子就是湊個熱鬧。農村孩子嘛,有事沒事都喜歡聚堆,小夥伴們都走了,我一個人留在村裡也寂寞。再說抓兔子是冬天裡農村年輕人的保留節目,稍稍大了些的孩子哪有不願意一起過來的。
兔子在前面逃,大家在後面追,我則跟在大家的後面跑,也許是兔子跑著跑著跑蒙圈了吧,它居然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突然一個折返直接對著我們跑來,更意想不到的是居然撞上了我的腿。我根本來不及用手抓,於是一下子撲倒在地上企圖用身子壓住它,可是由於用力過猛沒有收住身子,整個人竄了出去,眼睜睜地看著兔子從我的兩條腿之間跑了過去。但是就在我身後不到一米的地方,兔子癱在地上不跑了。你看這也真是夠寸的,要是被我撲住了,我就是抓住兔子的頭號功臣,可它居然就趴在我身後一米遠的地方一動不動了,我倒成了抓不住兔子的笑料。後來兩隻兔子全被抓住了,接下來我們故技重施,一群野孩子個個跑得是滿頭大汗,灰塵沾到了滿是汗水的臉龐上,一道綹一道綹的。頭髮、眼窩、鼻孔和嘴唇上到處都是灰塵,一個個的由於興奮而全然不顧。到了傍晚,我們一共抓到了七隻野兔。
清明看了一下時間,就招呼大家說:「今天就抓這麼多吧,以前從來沒有抓過這麼多呢,走吧,大家回去吧。」
大家聽到招呼,抬著兔子就往回走去。
村口的大槐樹下,看到抓兔子的人們得勝回朝的架勢,一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全都圍了上來,乜南生產隊小隊長阿龍笑的嘴都合不攏了。
阿龍:「抓了幾隻兔子呀?」
老貓搶著說:「七隻,個個都是肥肥的。」
阿龍:「好呀,這麼多呀,夠大家好好吃一頓的了。」
清明伸頭問道:「啊,哪天吃?就等你一句話了。」
宏圖:「這還等什麼,今天抓的,就今天吃得了,要吃就吃個新鮮。」
阿龍眯眯著眼睛向圍觀的婦女們那看了一眼,說:「好,就這樣。讓大家嘗嘗野味,解解饞。」
阿龍環顧了一下四周,見老龍子二大爺正蹲地上抽著煙鍋。阿龍走過去,伸腳踢了下老龍子二大爺的腿,說道:「老龍子,還蹲在這幹什麼呢?上手吧,今晚就在你家借灶。大米、柴火由隊上出,一戶兩個人。燒好了,再通知各戶哈。」
在場的村民全都鼓起了掌,「好,今晚吃隊餐了。」
一個叫黨英子的婦女走過來揪著阿龍的耳朵,說:「阿龍,你這還算是做了一件好事哈。」大家一見全都哈哈大笑。
所謂隊餐到底何時興起已不得而知。在我的印象里,都是村上集體殺牛、殺豬或者打野兔歸來,由村上出大米、油鹽醬醋和稻草柴火,借用一戶村民家的大鍋開始燒菜煮飯,然後全村每戶派一個人或者兩個人來吃飯。當然了,一般都是家裡的男人或者男孩才有可能參加。基本上沒有見過母親或者女兒來吃隊餐的,即便有也很難得。女人吃隊餐只有兩個例外,那就是家裡沒有男主人了,男主人死了、離婚了或者不在家。當然借灶家的女主人要負責煮米飯,男人們吃肉的時候上菜盛飯、最後還要刷鍋洗碗。就憑這些,她家男人趁沒人注意的時候,背過身子夾上兩塊兔子肉塞進自家女人的嘴裡,這個情況還是有的。但是也要做得十分隱蔽,否則被人看見會有閑話,更嚴重的是今後再也不會來她家借灶了。